我的母亲是1985年去世的，在世时常常因为我的叹气而不安：“细囝有什么好叹气的！”

      其实，那个时候我已在不惑之年的坎口，哪还是细囝啊！我什么时候有叹气，为什么而叹气，连自己都不觉得。但在身旁的人，一定感觉到我的不快乐。
      事实是，那个时候，甚至在那个时候的前五年或者前六、七年起，我的人生正处在春风得意马蹄急的阶段，几乎没什么大不顺利的事情。却还是常常叹气又是什么原因呢？

      不懂。

      还在我五岁那年，我二舅就提过：“这细囝是不是有什么病，只见他一天不叹七八声气，就不舒服的样子，我听了都蔫，依姐你当娘的就不觉得？”

      我的母亲回说：“带过伊去医生那里看了，医生说他没病。我见觉，这细囝生来就是这样的。”
      我的母亲这么说，不是没有依据的。依据在其心底，惟其心知。那就是关于对这个家庭来说，我的来历。
      进这个世纪后，我的父亲享年九十七，终了也不肯点破我叹气的根本。

      在日志里，为了追求“我怎么会成为这样一个人”的解析，有关我来历的写的已经差不多了。所以，说我是个生来就不快乐的人，并不为过。即将跨过当立之年坎口时，我叹曰：“幻想连同脐带一起被剪断了，/ 我来世的第一天；/ 希望在现实面前又被强奸了，/ 我成年的第一天。”
      偶尔，我也会忽然发觉自己刚才确实叹气了，所以，又有句子写道：“何必一定要感叹不幸的人生，/ 带着滴血的头面？/ 我活过了先前，/ 又活到了今天，……”
      看许许多多同年纪、同时代、同地域、同环境的人，我认为自己的经历不说平坦顺利，但比好多乖，比差稍强，大都能逢凶化吉，尚属柳暗花明。即使旷野茫然，不知前路，感牧羊苏武，听胡笳十八，见宝玉赤足立雪地拜别其父，死在眼前，欲语还休，欲罢却不能，也还得见释迦牟尼佛祖，瞻其手印所示而觉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从而懂得“放下”。
      之后的我，一心轻松，最是易见的，便是我的叹气少到几乎灭了。
      少儿同学，总笑我疯。年青同事，常嘲我癫。中年遇见，更说我乐。老来亲朋，又羡我自在。这么说，我天生就是快乐的。但唯我的母亲和我的父亲感得到，察得出我的叹气。

      快乐不快乐，我现在的觉悟是：不在于白天，不在于人前，不在于处境，最知底细处乃在于夜晚，乃在于独处，乃在于对物色的舍得和舍不得或不舍得，而最彻底的快乐乃在于对生死的认知觉悟。
      生者往死而行，知死者犹生。
      我从不快乐到快乐是在其间。

 

                                                      2012-02-25    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