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人名字的汉字标识和登记造册,主要是靠书写者的听力认识辨。例如,上篇提到的拉毛才旦,初时我就记成了“拉姆次丹”,还是他给了身份证我认,才知道法律认定的其名是“拉毛才旦”。就语音来讲,“拉姆次丹”与“拉毛才旦”是近音,究通常所见藏名性别的区分和汉字字义来看,“拉姆次丹”要比“拉毛才旦”更合适男性。
关于这方面,道吉仁次有这么一段话,也是在他拿出身份证时,加以的道白:“你看嘛——我本来应该是这个‘道理’的‘道’嘛,但是,身份证把我弄成这个‘刀’字,这个‘刀’意思不好嘛,我明明是讲道理的人,干什么连名字的一开始就用‘刀’的嘛!你说是不是?还有,我是这个‘次’嘛,结果我成了‘欠’,我欠了谁什么嘛?我什么也没有欠,但是,我的名字一辈子都有‘欠’嘛?……你问我‘为什么登记的时候不告诉他们写错了,应该这么这么写’,哦-呀呀,我没有文化嘛,他们有文化嘛,有文化的人把没有文化的人的名字写错了嘛!他们有文化,写错了,不要紧的嘛,因为他们不会错的嘛,他们就是有错,那也是因为我们没有文化嘛!你说是不是嘛?”
这个1976年出生,属龙的家伙逗得我大为捧腹。
道吉仁次的幽默几乎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的。
藏历1月2日那天,他邀请拉毛才旦一家五口,还有俩喇嘛和我,去他家做客。之前我听拉毛的孩子说过,他家的住房很小,怕一家伙挤不下我们这八个人。到最后一个我进去时,果然人满为患!这时的道吉站在我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这房间实在是太大了!但是你们也实在更大嘛!”这话的自嘲,同时又含而不露地恭维宾客,实不是久修汉语的汉人所能语的;其中的房间之所以由“大”变小的推演,更使我这学过逻辑的人佩服。
在大伙乐不可支时,道吉自己却一脸的正经,没有一丝的得意。
那是前面店铺后头居室的单层租房,之间有个一米见宽的狭窄的间壁,堆放些货物,算是“仓库”。
店铺约莫有16平米,而居室则仅有12见方。店铺看是服装、鞋,还有少许的日用品和饮料,其实主打商品却是前方桌面上堆放的酥油。道吉有辆皮卡,平日里,开着车到几家牧场去收购成品的酥油,一斤18块钱买入,再24把它们批发给从八一镇到巴河镇、工布江达、墨竹工卡,甚至拉萨沿318国道的各个零售店。现在自己家也就是百巴镇上的唯一经销点。
与所有藏民居室一样,道吉家的也是厨房、餐事、卧室,三功能一体的,不过,他家的还兼了经坛和会客室的两项功能。两张昼坐夜躺的床,一方神圣的佛龛,一只类似汉家旧式五斗橱的衣柜,一台电视机,一架道吉自己锯木钉铁制造的餐具架,一副煤气灶,一台家家户户必有的用于烧水和取暖的烧柴火的铁炉,还有墙壁上的一只电子挂钟、一把藏刀和一只我把它叫做“锤子”的。
眼观这些,从前店,到后室,一切的井井有条,所有的一尘不染,这就不得不赞美、赞赏、赞叹在我们谈笑风生时,一直在为众人午餐轻拿慢放一声不响忙碌着道吉的妻子。
作为客人,我不好一见面就问人家太太的名字,而在后来的吃饭、唱歌、乘车、又吃饭的几处场合,我把这事给忘了,所以,到现在也还不知她的名字。所以,连一再的赞口不绝,也都以道吉名。
乘一伙人藏话聊天,菜肴还在锅里的时候,我向道吉请教他的藏刀多少钱买的,他说两百。我估计它是一般的,因为我听说过,这是一般的价格。又问他藏刀旁边也是挂着的那“锤子”是做什么用的。
“打狗的嘛!”道吉的话引得在坐所有的藏人没有不笑的。
“也可以打人的嘛!”道吉不说,我自然是想得到的。
觉得这物件,一头系着长绳,说不定功武起来,可以与三节棍匹敌呢。
“在我们藏族人里面,最不讲理的,野蛮的有,人家一说起康巴的,康定的、巴塘的,都是在四川的藏人,就知道是什么嘛!就知道是怎么样嘛!但是,在我们老家,我是甘肃甘南的嘛,我从来不打架。但是,不打架的人,家里还是要他预防的嘛!这个百巴镇,过去一个康巴也没有,现在来了十来个,他们吃饭不给钱,买东西不给钱,怎么办嘛!没有人管嘛!有这些藏刀啊什么的,他们就不敢了嘛!”
上菜了,好吃!是我进藏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有滋有味、咸淡香浓的烹饪佳作!
道吉说出原委:“我们开过饭店的。”
听道吉说,十七岁他就离开家,独自去了西安、兰州,跑过武汉,最后下到广州,做藏族首饰佩戴一类的小商品,呆了三年,见没什么出头,转头去了父母已经在了二十几年的拉萨,开了饭店,做得很累,剩不了几个钱,知道318国道做酥油生意的都是甘南人,就盘了吃店,买了车,自己先跑到百巴来,四个月过去,生意可以,足落定了,把老婆和俩孩子一下子都搬了来,一家人在一起才三个月。
问起道吉的俩孩子,怎么还不回家来吃饭,要不要出去叫叫。道吉说:“不用叫的。我们藏人的孩子,不比你们,一家人要一起吃饭的,我们是谁到了谁先吃。小孩到时间,自己会回来吃是嘛!他们不要管的嘛!”后来,才知道大的去前面一个村找朋友玩,晚上住在朋友家;小的果然是在我们吃的差不多了,回到家来,洗手、擦脸,然后坐下,吃了饭一声不吭地不见了。问道吉:“你们知道他去哪里吗?”“不会很远,他们有自己的朋友,不会有事的。”我想“知子莫如父”四海皆准。
道吉的俩孩子,让太杰,13岁,上完二年级就自己决定在家帮阿妈看店,跟阿爸卖酥油。这孩子极的聪明伶俐,我甚至感觉他在生活自理的能力和动手的能力,超过我们城市大学生、大学毕业生。那天,我们的三轮车前轮胎破了,镇上没有修车店。但我们第二天要走,怎么办?傍晚,拉毛才旦帮我们把它给卸了外胎,补了内胎,可怎么也没法子把外胎复位。道吉说:“反正明天本来就说了我用皮卡载你们的,三轮车放在后车厢上,到巴河镇再修吧!”大家也只好这样。到夜里九点半,让太杰忽然来我们房间,笑着说:“好了!”我问:“什么好了?”“三轮车我修好了!”怎么修好的,我们没有一个人知道,道吉说:“他说了是他修好的,那就是嘛!”那意思我理解为:结果是重要的,过程不必追究。
有意思,我联想到“白猫”、“黑猫”指导开放改革的伟大理论,在藏人口里的通俗。
虽然我一再为让太杰的辍学而惋惜,但想到这通俗也就何必高雅?
让太杰的弟弟,10岁,因为多次地随父母迁居,到现在已经是第三回重读二年级了。小家伙尕旦才让腼腆。在家里,指挥他的是哥哥。
因为小兄弟各个出现,我分别当着道吉夫妇的面问孩子:“你是怕阿爸,还是阿妈?”
结果出奇的一致。这一致不仅是答案都用手指向道吉,还不约而同地是偎依在道吉妻子肩背上的所为。
道吉妻得意地微笑。道吉虽然目不斜视,但他也觉得好笑。可能是为妻子持家辛劳所应得的回报而欣慰吧!
道吉和他的妻子,特别喜欢唱歌,尤其在我照相机的摄像功能开启后,他们情绪高亢。藏人本来就是个个能歌善舞,他俩更是珠联璧合。
我对道吉说,他和他妻子给我的感觉特别配合得默契。他又正经地说:“就是嘛!我和她不仅是同村人,还是同学。”那话里面,能让我听见笑声。
可惜他的妻子一句不会汉话。我且将她那音韵和谐的自然与雪山、与阳光一齐理解。
道吉和拉毛虽然不同省份,却同是后藏的藏人,在同是异乡的百巴镇,他们成了好朋友。我们是因为住在拉毛的家庭招待所,也成了他们共同的朋友。
道吉能讲相当流利的汉话,而且他直爽,肯说,因此我很方便能从他那里一下子了解许多关于藏地、藏人的知识。
有一天,我与一位福州的好朋友们网络视屏,道吉也在。互致“扎西德勒”后,道吉问:“你看我几岁嘛?”接视屏的对方是位女的:“我看不出藏族朋友的年纪啊!”道吉还执着:“可以说嘛!你看我几岁嘛?”我相信那女士已经把她心里想的减了至少三岁:“你吗?三十七岁?对吗?”
道吉有点沮丧。
道吉,身证上是“1976年7月”,照说属龙,但他坚持说他属蛇。我说:“属蛇应该是1977年的”。这回,他怀疑我这个文化人是不是也错了。
【2013-11-30 后记】傍晚道吉来电话,说他现在去了拉萨,开了家藏餐馆,他妹妹也去了。百巴的酥油店还由着他太太开,两个孩子都好。我们互相说“扎西德勒”。我感谢他一家,还说记住藏历新年的第一天和他们一起过的那快乐。道吉显得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