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在世时，每到傍晚，洗净收回的衣服必由我的父亲折叠。
      这是我的父亲唯一会做的家务。
      而在折叠之前，我的父亲必会问我的母亲一生不变的话：“干了吗？”
      我的母亲永远只有一种回答：“干了。”
      除非我的父亲把手里的衣服拿到我的母亲面前：“你再摸摸干未干。”
      我的母亲也才会顺从地摸了摸：“干了。”或者加一句：“不干的话，我也不会收了。”
      这时，我的父亲还会嘟噜一声：“哦，干了。”
      之后，便开始折叠。
      数十年如一日。
      我的母亲比我的父亲早走十九年。
      自从我的母亲走后，我的父亲就再也没向家里任何人问过这个问题。
      倘若只是因为孙媳妇会把洗净晒干的衣服，折叠好放进老太爷的衣橱里，用不着翁再做，那也还是会问那么一次二次的吧？
      但是，事实没有。
      关于干还是没干，表面来看，似乎是老人家有自己的道理，认为没有干的衣服，人穿了会得“痼瘰”。普通话“痼瘰”的发音，在福州方言里，则是麻风。
      我的父亲一生是极要干净的，甚至几近洁癖。害怕得麻风病是理所当然的。
      然而，这应该还不是问我的母亲的根本。因为，如果那样，理当还有其它的要问。
      不晓得与之同龄的别家老人，是否有此类似，只觉得我这一代不再这样，书信文字的甜言蜜语，枕头边的厮磨，到了我的下一代、再下一代，只会与时俱进的直白和“做”爱。
      像我这样年纪的人，只要把过去表情歌唱的比兴，与现在要死要活的干嚎摆在一起，就不难晓得为什么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恩爱有加、相伴永恒、相濡以沫，对当今全属虚词，甚至无知，而打情骂俏、K歌上床、野蛮女友、操场跪求，同居做爱，分手就跟握手一样快捷，结婚离婚，闪电似的，离婚还操……又为什么，已不一而足因为。
      我一直在寻求理解我的母亲走后，为什么我的父亲再也不问，其中的为什么。
      直到最近，才渐渐有所感悟，那是我的父亲因为失去了我的母亲，而哀伤，而不想再哀伤。
      当我感觉我的父亲对我的母亲的问话，是一种感情表述的时候，我才深知在我的父亲心里，我的母亲是唯一的依赖。
      于是，我明白，有一种感情的唯一，不过是一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有一种信任，不过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平常。因为发问，因为回答，可以契合成唯一的信任。
      我们还能这样吗？

                                               2013-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