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人的观察总是赋以很大的兴致，原因可以追溯到比阅读福尔摩斯侦探小说更早许多年的抓特务。
      过去有一种半月刊的小本杂志，叫《时事手册》的。在我会识字的时候，见过其中两篇关于特务被破获的故事。
      有个女人，大热天的，穿旗袍，高高的衣领一定要扣的严严实实。这引起了邻居的怀疑。后来，从她家晾晒衣服的竹竿上，掉下一个乳罩，邻居捡起来，一看觉得奇怪，为什么左右里面都塞了棉花呢？……后来，这个人被检举了，公安局一查，原来这是个国民党反动派的特务。因为有喉结，怕暴露，又因为要女扮男装，才用棉花垫丰胸……
      另有一个衣服穿的非常整洁的男人，从香港过到内地来。在海关，公安边防人员检查他的行李时，问他从事什么职业，他回答说是理发师。可是，检查的人翻遍了所有他的衣服，连一根头发针也没找到……后来，这个人终于坦白交代，自己是台湾派到大陆来的特务。
      除了看故事书，学校宣传教育，讲特务会怎么做，平常怎么样联络等等，也颇能影响我的好奇。例如，特务会事先利用一块空地，用干树枝架起一个记号，等台湾飞机飞过来的时候，就点燃它，飞机就凭此扔炸弹；又例如，特务是根据联络人住所的窗台上有没有摆放花盆，获知里面是否安全……

      那些年，我几乎天天都很兴奋，满心期待看到穿旗袍高衣领紧扣的女扮男装人出现，期盼会在地面什么地方捡到里面塞了棉花的乳罩，期想每个衣服穿的非常整洁的男人都说自己是理发师，期望在一块空地上有人在点火，甚至每天行路必要挨家逐户看窗台有没有摆放花盆……我期许自己能抓到一个，最好是一批国民党反动派的台湾特务。
      可惜，这一辈子真的特务我一个也没见着。
      看过真家伙的只有一次，那还是学校组织我们去县文化馆，参观破获特务的展览。在一个角落里，我有看到一条很普通的蓝裤子。据介绍说，特务就是把重要的文件藏在裤裆里。于是，我晓得了，特务藏重要文件的地方……
      随之时过境迁，抓特务的事哪时候退隐的，已记不得。
      直到阅读好几部福尔摩斯侦探小说之后，偶的一次回想起这些抓特务的故事，觉得从推理上追究，似乎都讲不通——高领旗袍是当年的时尚，穿着时哪有不扣扣子的？洗乳罩时，怎么会不把棉花拿出来，即使成团的一起洗，拧干晾晒时也应该会发现啊，再说了，晾晒乳罩照常理应该是带子穿进竹竿，怎么会掉落啊？理发师的衣服一定就有头发针吗？既然预先架好树枝，就不怕人发现吗？既然在空地上，那炸弹炸空地又要达到什么目的呢？窗户上的花盆如果被猫撞摔了，那意味着什么？难道就没有比裤裆更加隐秘的地方吗？……
      逻辑的，常理的，常识的，真实的，想象的，编造的，不是当事人愚的，便是写作者蠢的，再就是读者观众未加思索，随随便便信以为真的——都不是没有可能。
      不一定再兴趣于此，所以也从未去确认我的这些“当时”是几时。

      前几天查资料，才晓得“1950年至1953年，根据中央《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指示》，全面开展了镇反运动，重点打击土匪、恶霸、特务、反动党团骨干、反动会道门道首。”
      1950年，我5岁，不识几多字，不可能看懂《时事手册》。那应该是1953年，我上小学二或三年级，大约可以。
      至于晓得福尔摩斯，那已经是七、八年后，我上了中学以后的事啦！

      再回到1950年至1953年，这时期不但是解放初期，还是抗美援朝时期。
      我们家那时在南平，住在胜利街。
      我那时上小学，在胜利小学。
      我姐上南平县一中。
      常常——甚至有一段时间，是天天——有台湾国民党的飞机来。
      飞机来之前，南平的警报台就会发出警报，嘶鸣或白天，或夜晚，总是划破天空过云，将凄厉弥漫在整个县城之上。
      我们住家厨房的后面十米开外就是山边。
      山口的防空洞朝着厨房的窗。
      从厨房要上到山口得爬窗户。
      记得有一天中午，还在做饭的时候，警报响了。家家户户的妇人赶急把灶柴往灶灰里一捅一埋，人就大呼儿小唤女地往防空洞跑。
      跺进去的人，连个屁都不敢放，生怕放屁的声音“飞机上的航空生会听得到”。
      我却偏偏因为洞里潮湿的气息，被引诱得要屙屎，但也怕等下警报解除了，被骂挨打，所以只好不敢使劲憋着。
      这一憋成了几十年来的习惯性效应——每次，无论在哪里，凡是到山上，只要嗅到潮湿土地的气息，我的便便之意必然来至。
      这是别话。

      回过来说防空，那时候，凡是玻璃窗，政府都要求每块玻璃面粘贴纸条——以防轰炸时，玻璃碎片乱飞，伤害到人。
      纸条交叉，结果好似一面面的英国米字旗。
      这一招，我觉得应该挺有道理的。
      要是夜晚警报响起来，我的母亲必是吹灭了洋油灯的火，或在窗户里挂起棉被，继续亮灯，只是不让光漏到外面，好让我姐和我做作业，而我的父亲则静静地坐在床上。当时的景象，昏暗中的，橙黄偏些桔红的光亮，现在回想，宛如油画……
      那时候，还有一种叫防空壕的。
      防空洞是洞穴，防空壕是壕沟——上面或有或无掩盖的掩体，没掩盖的就跟战壕一样。
      胜利小学在那个时期，曾经因为在围墙的墙根附近挖防空壕，敌机没来，在里面玩的二三个学生，被垮墙压死了。那是一天的早晨，我已经到教室的时候……
      老师教过我们：在学校，一旦有敌机来，不要乱跑，一定要先离开教室，跑到空地上，趴下，最好是躲在墙根下，或者跳进防空壕里，因为这样敌机不容易发现人，房子即使被炸，人也不至于埋在里面出不来……
      二十几年后，我第一次乘坐民航机，乃至后来无数次在天空飞行，都曾禁不住想起老师好心的教导，同时，也谅解当年从没上天俯瞰大地的人之涓涓教导，会是那样的凭借想象，然后谬误流传……
      附带说一下，当时台湾飞来的飞机低空飞行的，我是真有见过的，应该庆幸没有挨过他们扔炸弹，也没有细菌战的炸弹扔下来。如果他们当时扔了，恐怕也没了现在我的这篇回忆。

 

                                            2012-08-03

      本篇照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