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觉的这厢北房没窗户，所以，开门出来，见到阳光照透了书房东窗的玻璃，才知道昨夜的雪终于停了。
      书房门从来没关的。案前，那张真皮的大靠背椅的椅背又对着我，本来就是黑色的，逆光中黑得甚至模糊。两边的扶手各露了一只胳膊肘。当然，在这也算是家的屋里，又窝在我的专用里的就只能是他。
      热牛奶、烤面包片、牛油、果汁、沙拉、热咖啡，五分钟后全部摆上餐桌后，我用他听得到的音量说了声：“吃饭了！”
      他连动都不动。
      我又说了句：“你不吃，那我先吃了，我还得赶去上班呢！”
      我跟他说话没用称呼的，大约有半年了。他对我说话，开头的叫法倒是依旧的，只是他说的话越来越少，内容越来越有必要。语不大声，话不重复，脸不表情。
      “我走了！如果你要下楼去散步，别忘了带大门的钥匙！”我一边低着头系鞋带，一边说：“万一没带钥匙，到公用电话亭给我挂个电话，我就回来！”
      还是没听到他的回应。
      惯常如此，我还是说了声：“走啦！”
      书房那边似有似无的声音。
      有吗？
      有声音吗？
      没有？
      好象有。
      一路上我不断重复着追究这个问题：“到底他有没有出声。有？还是没有？”直到我把车开得差点撞到公司的墙上，才肯定：“没有。他还是不说话。”
      半年前，就因为我要他别老坐在我的大靠背椅这事，我当面泄落他的不是、不对、不该、不行、不能。最后那一节，我还记得：当我责问他：“你听明白了我说的吗？”
      他慢慢地从刚刚就坐的那张大靠背椅子里撑起身来，看了看我，低下头，然后从书房走出去。
      我坚持地盯住他两三分钟，还没见他答话，正想拿块布把扶手给擦拭干净呢，听到一句应该是对我说的，却完全是他自言自语的：“讨个温暖的，却寒心啦。”
      这下子可是把我刚熄将灭的火挑拨得发怒，我立马转身，走到他跟前，把嗓门压到最低，吼道：“我真不知道你每天为什么非要在我还没起床，还有我不在家的时候，呆在我的书房！坐在我的椅子！，摸着我的书桌！还有我的电脑！我的书！我的笔！我不是给了你我们家最好的一间朝南的卧室了吗！十八平方米！你一个人！我给你安排了所有的电器、卧居、电话！如果你能识字，那还有话说！但是，你……你连这不让你坐我椅子的事儿，都说寒心，那你有没有想过你……”
      他终于抬起头来：“我知道，我不配……”
      “你不配？！好！既然你说了你不配，那从现在起，我再也不叫你了。”
      应该是听得清清楚楚了，他的脸皮微微颤了颤。
      后面他怎么样，我就没去管了。至于家里的事，该我做的，我都做；或者我知道是他的事他做不了的，我也做了。他能做的，他自己会做。只有在他那腿脚不利索跌坐在地板上，我在场惊见了，赶紧去抱着、扶着、拉起他来时，我会在那一刹那间，从内心涌出的对他的称谓呼之将出，但又记起他曾经说予我听的“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在喉的那一声如鲠。
      这样的事已经有好几次了。
      这半年，我没少见他坐在我的书房，没少知道他窝在我的靠背椅里，但我总因为我那一次自己的情绪失控，说了那一大堆过分的话而自责和内疚，而不再生他的气，随他的便去。在冬天到来前，我还给他买了电热器和暖炉。所以，这几个月，都相安无事。
      一早，我出门前的那情况，也就这样。
      下班了，回到家，照样是我自己拿钥匙开门，照样是我来开灯：“我回来了！下午又下大雪了，今天堵车可厉害呢！”
      书房的大靠背椅里，他还那样。
      “起来走动走动吧！马上要吃饭了。”
      书房的大靠背椅里，他还那样。
      我过去亮灯时，瞧他睡着了：“也不冷啊？”
      当我拿来一床毛毯盖在他身上，要把他的手往毯子里拉时，我发觉他的胳膊肘僵硬的，他的手掌是冰冷的，我惊呼：“爸！爸！爸！爸！爸你怎么啦……我在叫你啊，我在叫你啊……”

                          

                               2009-11-14  短篇小说

      （配歌根据台湾电影故事片《搭错车-》插曲《父亲，你是安静的》改编 演唱 江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