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嗜酒，非病倒必喝，喝到倒了也就病了。早年，虽然也喝，但适度，不这样明知故喝。
     也因为早年他真义骨痴情心，我极怜他。而今，不看他喝酒，也就因为怜他至极。
     不看他喝酒，那看他什么呢？
     多日不见其人，不闻其声，突地见他的博客新上了一首旧诗。未及内容，我这心情，一时间已是喜不什么喜，悲不什么悲，而是喜悲参半——他终于酒醒，半喜其活着！他掏出八句，半悲是时不再来的过去的一纸！
     他早年的吟唱，一句句乡土泥巴气息，一首首下里巴人青筋。我曾将之二三夹杂唐人作品一并抄寄四五同道，居然无行家识出。可见那二三的品位映得着阳春白雪。
     所以，三四十年后，我看他喝酒，喝成了一张人皮套在一个矮小纤细骨架上的样子，知其木质疏松不堪及，惟有心事尚未冷，也就转而不看他喝酒了。
     今次他的《复彭君自嘲》写于1976年，有“岁次丙辰年五月”，应是农历。从标题和内容来推测，应是同辈的彭姓文友所寄的书文有赞誉之词。
     阳春白雪的自嘲类太多无奈人间世事的，说“人生如戏”的实在太恰当地太太太戏了，说“世态变幻如云莫测”的实在太恰当地太太太云了，说自己是“井底之蛙”的实在太恰当地太太太蛙了。
     当时二十九岁的他，身处文化大革命走投无路的末期，拿人家的破碑烂帖临摹，在山沟沟里，我不欣赏其所习文字，却钦佩他的集字成句。上半段四句——
            谁怜村舍井中蛙，闯荡无能独爱家。
            世事如云惊不测，人情是戏怕观花。
     起句平平，二句的“独”与起句的“谁”、“闯荡无能”与“井中蛙”以身相许，得出“爱家”在“村舍”。
     斯文如茶艺的泡壶洗杯，熟俗的人人都会，要能像这样未呷茶水已见水韵，也不是人人都得心应手的。
     第三、四句，本应对仗，他大概那时没钱找也无处找太白遗风，所以“云”、“戏”对得勉强；“观”与“不”不对；“花”与“测”连词性也不对。
     奇巧就在这不对的对句不仅对，更把太戏和太云的戏云成前因后果的个性自嘲。承了上两句，蛙既不懂“戏”，又“怕观花”，便是在理的了。
     下半段四句——
            解愁惟觅诗中句，谴恨但锄园内瓜。
            不用之材空自长，孤山一色老粗茶。
     第五、六句一反前面的不对为恰好对，而且对得工整。不知李诗仙是不是因为早知有此后来人才写了“天生我才必有用”。什么是才？就是临摹成气等得时候了，该“觅诗”的写出来的，都不是别人能说得出的，所以“解愁”。我最喜欢“锄园”，所以他究竟“谴”了什么“恨”，已不重要。这一转，大改“井中蛙”无有见识的境地，所以转而有了下一句的“材”。
     “不用之材空自长，孤山一色老粗茶。”没有长年在山沟沟“锄园”者，不是生活在“村舍”的人，能写出这样的吗？茶不在道，茶无需艺，而在于茶色。茶色浓淡，看“孤山”高低。
     “孤山”自环抱，山沟沟是有的，却因“孤”以为“独”。
     我觉得，到他我这样的年纪，有“孤山”靠，有“家”有“园”，不喝酒是可以“观花”看“戏”的。人清醒，“观花”不花，看“戏”是戏。
     我前一个钟头打他家电话，是他接的，酒病新起。问他：“你什么时候生的？”
     他清醒：“我？1947年正月初六的。属猪。”
     就是嘛？我说了，他哪是蛙！
     在电话里，看不到他的那身骨头。
     当然，我老早老早那年就知道他和诗仙同姓，所以虽然太白老老早早没了，但遗风还是有的。这不——村舍有井就有酒。
     所以，不看他喝酒，行吗？

 

                                 2008-08-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