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现在的小屁孩们，可以阵日地有东西吃，吃了这，又吃那；电冰箱里的，茶几上的，饭桌面的；要怎么吃就怎么吃，要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他们不肯吃，大人们还哄着求他们吃……不禁回忆起，像他们这样大时，我的吃。
     我小时候，三餐饭是有得吃的。简单的，是半小汤匙的猪油和几大粒的盐巴，调热稀饭，复杂点的，一块小肉，几片菜叶，或者四分之一的咸鸭蛋，还有豆腐汤什么的。
     因为我的伯父开水果店，偶尔也会有什么新鲜。但不是可以随意想吃就吃的。得按大人的意思，分几天吃，分几次吃。
     拿柑来举例。如果有三只柑，得隔两天吃一只。吃一只的这天，大人会征求小屁孩的意见，是切成瓣，分着上下午吃，还是在结蒂的点上挖个小洞，上午吮吸柑汁，下午再掰开吃里面的果瓤………
     看到现在的小屁孩们，更不禁回忆起，像他们这样大时，我的偷吃。
     我小时候常常偷吃。
     究竟多小开始不学自会地偷吃，现在当然是不知道了。
     但记得每次偷吃前，必须等待时机的鬼机灵。那时机，一是在我的母亲去上街的时候，这个时间长，可以不慌不忙地来；二是在我的母亲下到楼下厨房的时候，这个时间也不短，可以快快进行。
     问题是，我的母亲常常会莫名其妙地中途折回，或者因为忘记了拿什么，或者为了再向我交代点什么。这样，我只好双手藏到小屁屁的后面，然后慢慢地把刚刚偷到的东西丢到什么角落。小屁孩的思维真是简单得可爱，以为手藏到后面，大人就看不见东西！以为把东西丢到角落，就可以说不是自己干的！
     结果当然是没有少挨我的母亲的恐吓：“以后再这样，就把你的嘴巴用针缝起来！”
     应该是有过被吓得大哭的。
     但若干次小嘴巴终究没有被缝起来的事实，不经意间壮大了我这小屁孩的偷吃之心。
     问题更糟糕的应该是，刚把东西塞进小嘴里，觉得有滋有味时，我的母亲的呵斥在我的后面响了起来：“啊！你又偷吃什么啦！”
     我还能偷吃什么，不就是卤蛋，或者花生仁，顶多也就是猪油糕，或者雪片糕。
     卤蛋和花生仁，是我们家难得才有的，用来配饭的。吃饭前才摆到饭桌上的。吃饭后就装进一个菜篮子里，再由我的父亲挂到天花板上的挂钩上。能够让我偷吃的时间是大人摆菜、等其它的热菜从楼下厨房端上来的那中间一会儿。
     猪油糕和雪片糕，不会同时有的，只会有一样。那是我的母亲买给我的父亲宵夜的。
     我的母亲说过，一块猪油糕是5元，一叠雪片糕要两个5元，罐头炼乳要很多很多5元才能够买到的。为什么要买给我的父亲吃呢？因为，我的父亲要挣钱，如果睡觉前，我的父亲没有吃点东西，喝一小杯炼乳冲开水，那他做后生仔时得过病的肺就会咳嗽，咳嗽厉害吐血了就会死，……
     最初，我并不知道我的父亲有吃宵夜的。是一次我假装睡着了，从眼缝里眯见我的父亲从高高的衣柜顶上，拿下一个铁皮盒……拿出一小方块白色的东西，先掰成两半，又再掰了一下，……那香味好好闻啊……
     这样，第二天，我就自己爬着站到饭桌边的板凳上，踮起脚后跟，伸直小手臂膀，勉强够得着高衣柜顶，拿到了装那个什么的铁皮盒……
     我一次又一次这样。
     我每次偷吃父亲的夜点时，只是用小舌头轻轻地把每一块的表面和周遍都舔那么一舔，那滋味好好啊……我不能真的去咬它们，那样，大人会知道不是小老鼠啃的，那一定会说是我这个小屁孩偷吃的，……我会一边舔一边想，我没有偷吃，小孩偷吃不乖，我不能吃，……我吃掉了，我的父亲回家来就没有得吃了，……我的父亲没有吃就不能去挣钱，还会死掉，那我就会是没有父亲的小孩……
     白天有过偷吃的我，这天晚上一定会不等大人叫我，自己就会早早的乖乖地躲进被窝里，眯着眼睛看我的父亲有没有发现……
     我的父亲总像是第一次拿那糕点似的，看看笑笑着再往嘴里去的。
     我什么时候真地睡了，不知道。但是，第二天我知道，昨天夜晚我的父亲不知道我有舔过那铁盒里的东西。
    那是一个已经旧得发黑的长方形的铁盒，只有盖子上还残留一些发黄到浅棕色的贴纸，有蓝色的外国字和图案。许多年后的后来，听我的父亲说，那是饼干盒，是我的舅舅从南洋托人带来的。
     我的舅舅很鼓励我吃卤蛋，他说有营养。
     大概因为这样，小屁孩时的我偷吃卤蛋是不会挨我的母亲多说什么的。
     我的母亲最多会说：“老鼠崽今天偷吃了半个蛋，还把咬过的翻到下面去呢……”
     那时的我，会接下去说：“老鼠崽，偷油吃，下不来，我没有偷油吃，下得来……”
     如果这时，我的母亲还问：“老鼠崽是不是会把花生仁摊开呀？”
     那我会说：“老鼠崽很聪明的，偷吃花生仁以后会一粒一粒摊开的……”
     这些话，到我十五六岁时，大人们说起我孩提时代的事，还直笑。
     昨天，看看茶几上的柑、猪油糕和雪片糕，觉得福州方言说的“食磨怂哙，控磨垒哙”特别传神。意会之余，绞尽脑汁翻成普通话，意思就淡得没了色彩——“自己吃不如看别人吃来得有滋味，睡大觉不如打盹迷糊来得如仙。”
     现在的柑，还是五六十年前的模样，滋味却说不上特别。现在的猪油糕，比较五六十年前的，要小而薄以公分计，更没了猪油香。这雪片糕，已不是五六十年前的那样，可以像雪片似地一片片的撕开……惟有的提醒或许在于……套着福州这句俗话，直想说一句——如今随便吃不如从前偷吃来得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