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夜里八点多。
我在家做着什么事,忘了。
突接云儿的电话,说我们厝被火烧光了。
知道人都没事,我也就没了一丝惊慌,慢条斯理地说了句:“哦,知道了,爸就回去。”
不慌不忙地找来日常包车曾经去过我那老厝的林姓司机的电话号码,说我得请他帮我赶趟夜路。
五十分钟后,小车还没看到村,黑压压的道路对面,就只见不远处的小山包上空灰亮,偶尔腾起一大团的黑烟,接着嘭地冲出一团火,然后是白烟。
车子进得了村,人却近不了厝。并不是人丘人河的原因,而是消防警不许可任何人接近火场。
家族的大大小小人们叫着我,好象是有人说我回来了就好了。
我回来能有什么好呢!
眼前黑糊糊的,高墙里有人影,那是消防队的武警。
“爸!”桂儿靠近我。
“怎么先前是弟打电话回家?”我看了他一眼。
“我晚上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前村了,还是别人告诉我的……”
“哦。那弟呢?”
“爸!”云儿的声音在桂儿的身后。
“嗯。”
接下去,家族里的十几个大的老的围着我,说的什么,我现在也不记得了。能记得的是大堂弟媳妇的那句土话:“戴依拔啊!啖,哄咯毒末唠!尊佐哦!”(大依伯啊!现在,什么都没了!咋办哦!)
所有的人眼睁睁地看着火烧火灭……
时间已经十点半过了。
消防队的两辆车开走后,围观的人群也随之而散去。就连无关的族亲也各自回家了。地面到处淌着黑色的水流。
就只剩下这老厝里现住着的四户人家的大小。我家算一户,大堂弟一户,四堂弟一户,外租在此的一户。
还有就是邻着老厝墙根住着的三堂弟。
我说“代也钟管唠,苟左升妥仙咯低方豆索啊,代也勉喃再恭吧!”(事情这样了,各家先找什么地方度一下,事情明天再讲吧!)
众人也说了只能这样,便散去。
我打了电话给平儿,告诉了这边老厝的事。叫他不用回来,回来也没用。
桂儿和云儿随我走到近处乱七八糟堆着的老厝外邻居搬出的杂物。这里才有电灯。
我问过俩孩子,我们家烧掉了些什么。哥先说,弟后说。能够点得出的有:过年回老家用来换洗的所有衣服,早一个月从城里的家搬回的洗衣机和自行车,从小到大俩的六本像册,手机充电器,一台旧彩电。其它的就五件旧家什,包括一张写字桌,一张双人床,一把凳子和二个木头箱子。
其中最是无法再有的损失就是像册。谁叫桂儿不听我的话,非得带回来让他的什么朋友帮助扫描。现在还没来得及交人去扫,就被火给吞噬了。就这件,我说了桂儿一句,其它无所谓。
俩孩子大概因为前面几个钟头严重的惊吓,疲倦地很快就一左一右在我们坐的门板上睡着了。春寒夜逼,族亲帮我找了一床棉被和一条毛毯。我替俩孩子盖好。
一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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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的光亮,在黑夜虽是孤灯,却在召唤我超过一百五十次的对往事的追忆。
下半夜,大、二、三堂弟凑到灯下,和我谈三桩事:一是着火的原因,二是有哪些损失,三是“大队”的特别“交代”。我习惯听他们说,他们习惯听我的主意,只是我习惯上得将乡下“大队”拐个弯,才能适应“村委会”的说法。
说的说,听的听。这样的情况下,我听的多,偶尔深问一二句什么而已。
那一夜很长,尤其是那么三桩事说足了以后,四人回忆老厝的往日故人旧事陈情,那几乎漫长到百年,甚至百多年。
东方明起鱼肚白。
我率领他仨上到老厝。
老厝在一丘之巅。最近于它的也在其十五级石阶之下的墙根。
石库门里,大厅的一人合抱的圆木柱已经倒地,柱墩的顽石还在发烫,满地的瓦砾冒着乌烟,塌下的土墙堆起疙瘩,焦炭的房梁似乎不能对应原来的部位,……我们的那地方,电视机剩下的是熔化成葡萄状的玻璃,那是过去的显象管;没有洗衣机的残骸,自行车的两轮钢圈和三角架几乎绞成了三节麻花……
三二个妇人在自家曾经的所在用锄头抠挖着瓦砾下的什么。其中有大堂弟媳,说她准备给独子结婚的金项链和金戒指没了……
没有人顾得了供有祖宗灵牌的神龛。我也只是瞥了一眼那烧过未尽的实木。
满目创痍的灰烬!
足踏灰烬的无语!
人声在下午鼎沸。
这天的下午,太阳特别光耀,当然也就充分的和暖。
早在三十年前举家迁徙到邻县闽清的族长,特意赶回来主持了下午的家族议会。议的三桩事:一是着火的原因得有个究竟,二是有哪些损失必须报清,三是怎么样对待“大队”的特别“交代”。
着火的原因几乎没有任何疑议地明白。族亲中一位辈分是我侄子的大三十几岁人承认,说他吃过晚饭,从外面进到老厝,见空无一人,又看供桌上各家一对对的蜡烛都是熄灭了的,觉得个个都跑到祠堂那边喝春酒看春戏,把祖宗肃肃静地撂在这边,简直就是大逆不道,于是,他将大木桌上所有的蜡烛点燃,之后,他也去……
那么,火是怎么着的呢?大家当场做了次试验,结果就出来了——有的人家蜡烛从正月初一供起,时点时灭,断断续续,有的已经燃得只有三四寸矮,有更新了的足有一尺半高。矮的燃烧,将高的拦腰融弯,蜡烛油滴到桌面,烛芯的火头一着桌面,桌面就一片哗燃……
接下来,就是各家报告自己损失的物件。无非说些锅碗瓢盆被褥箱子存折证件之类的什么。
至于大堂弟家的损失,大堂弟媳已经从昨夜说到现在。
轮到我这户,我说孩子们不过是回乡下来玩几天,没带什么,也就没什么损失的。同时,我顺带说了句,无论有什么政策的救助——据说村财按户给付,每户可得三千现金——我这户都让给其他住户平分。
问题集中在“怎么样对待‘大队’的特别‘交代’”上。这个问题关系到相互关系的问题——火灾发生在村委会马上要换届选举的很不是时候的时候,现在的村书记和村长都希望大事化了,六百平方米的上百年老厝的大火只要不见新闻,不上报,村级“平安”,乡县两级也就“没事”,那“火主”也就不要去坐监牢。至于救灾的补助款会统筹解决”,“受灾户先在村委会办公楼里,一户给一间暂住。如果新一届的村书记和村长还是现在的,那好办,等村建用地规划出来以后给予适当的照顾。”
大堂弟家的立即住了口。其他户的也就不再吭声。
一年过去,又是元宵夜。我一夜想着已在东京的桂儿,想着去年云儿在电话里的大喊:“爸!爸!我们老厝……我们老厝……火烧我们老厝……都烧光了……全部烧光了……爸!爸!”
如梦的那夜又过了。
次日东方又发鱼肚白,还在睡觉的我,又听得一阵电话铃声!
来电显示是大堂弟家的!
我心中不禁一紧!
“依拔,渊咯唠,动波崽……依拔霍索节眠……”(依伯,养了咯,丈夫崽……依伯号一个名……)
我给这个族侄孙取名“元灯”,因为他五行偏偏只缺火。
今又元宵,屈指数年,张元灯再过三个小时,就满五周岁了,他毕竟是灰烬后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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