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也想不到,我们张氏那么庞大的家族,肯出席阿花婚宴的,就我一个人。
阿花三十二岁那年,丈夫死了。她守了五年的寡,现在终于有个从未结婚的男子汉,愿意上到阿花前夫的叶家,与之结为夫妻,共同承担赡养叶家老母和一双少年儿女。这有什么不对?有什么不可以?张氏家族的那么一大帮的三姑六婆们,怎么可以一说再说什么“阿花已经嫁去叶家了,就不是我们张家的人了”,“阿花再嫁是叶家的事,没我们张家什么事!”
就算不愿意出那份100块钱的礼金,也别说这有辱祖宗的话!这些三姑六婆们,管保自己的男人就不在中壮年死了?你的男人死了,你拖儿带女的也能守着住寡!
在我们乡下,那麻将桌上赌的,那床铺头躺的,那锅台上吃的,那马路旁叽叽咕咕的,嘴巴二十四小时也没个闲。这样的女人不多,却不亚于砒霜。
我看了这围坐在五张酒桌旁的男女老少,尽是叶村的人。
叶村,距我们庄有十七八华里,在我们这方圆数十里贫困的山乡,早十年就算是过得去的。几年前,水泥路铺得平平整整,应该又进展了些的。
阿花小我几十岁,按辈分,却是我同族的妹。她前面那个丈夫得的什么病,我不清楚。光看这遗留下的两层楼六大间和倒了水泥坪顶的砖房和小院落,应该是生前吃苦、勤劳和节俭的农夫。儿子有十六了,女儿也十三了,叶家婆婆才六十五岁,倘若不是叶亡败落,这家庭应是美满幸福的。
世事物极必反,满了就易损。叶家自从没了大男人,天塌了。叶家婆婆是白发母送黑发儿啊,先以泪洗面,后抱釜煎药。男儿辍学去打工,个子小也翻砂铸铁,抬起的是人间之重,浇铸的是自己的筋骨。女儿有母亲体贴,如梦在地,虽尚不全知天寒,却多少感觉世上不是只有妈妈好。
最可叹阿花,丈夫之死,耗尽所有钱储之外,还背了些债,老的老,少的少,小的小,整日里在田间地头,晒得黑不溜秋,鸡鸭鹅猪,累得没个人型。
阿花何曾不想有个肯帮的可靠男人,只是因了这一双儿女,和一身的债务,再加上那叶家婆婆为了叶家,是断然不让别人来家给阿花提改嫁的事的。其实,老人家原本也是青年时守的寡,何尝不知阿花的心苦。
挨过五年,那些旧债算是还清了,阿花的心情好了许多,人也渐渐恢复起模样。
有一日,叶家婆婆得知自己的老家有个什么穷汉子,一直娶不到亲,年已四十了,连给人倒插门也没人家要。于是,就撮合了这男人和阿花的结合。条件是,他来她家上门,得养老养小,不能生自己的孩子。
这男人也就答应了。
这些,是我不久前回老家,阿花告诉我的。
别的没什么,就是……这光棍啊,到了这份上,我还真不知是个怎么样的男人了。
今天,我见到他。
我坐在边角处,待得叶家婆婆和阿花将他领到我面前,让他叫我“舅”,还一定得照 “天上雷公,地上舅公”老风俗,将我拖到第一桌坐最上席位时,我不由得两手紧紧地被他的两手握住。他呀,那两手,粗大,粗糙,干粗,有非常人的气力。看他给我敬烟时动作的笨拙,就知道他没见过世面。在我推说我不吸烟的当儿,他连第二句话也找不来说,更感觉这人厚实得很。
大部分人酒足饭饱散去后,我先是与叶家婆婆道喜,再是与阿花说了几句娘家人此日当有的交代,才与他告别。他一定送我,我让他送了出道口。挥手前,我将即席准备的大红包郑重地交给他。
他说:“今天请的是上门酒,不能收礼的。”
我说:“这不是礼,是我专门准备了给你的。我知道,是我们张家的阿花太难为了你。”
“那……谢谢舅了……”这句话比他低下头还低。
我似乎能够感受到他心里想到什么,想了什么。可我就怎么也说不出来是什么。
这是2002年初春的事。地里的油菜开了黄花。
2003年乡下喝春酒,娘家请的是女婿。阿花在厨房帮忙洗菜刷碗,他在忙着铺张桌子,摆弄杂什。除了一身当新郎官时的新衣裤和一双新皮鞋外,怎么也没个今日里回娘家的正大光明最是风光的姑爷样。
我实在无法忍受张家的无礼,竟然欺负没钱人到如此刻薄的程度,硬是在大院,当作大小的面,笑呵呵道:“他姑爹,今天什么日子啊,没看到你的那三个姑爷在打麻将啊,你以为你是来打小工啊!快过来!陪你舅我说说话。如今呀,这乡下的都成了城里的模了,就你还愣是个庄稼人,能和我说些田里的话啊!”
这天,他坐在我旁边的位置上。我问他一句,他回半截。总起来,大概是知道了他,这一年来,在山里帮砍山的人扛木头,住在深山老林里,晴天有活,雨季和农忙回家来做些田。也有被张家这边的几个舅叫来插秧割稻的时候。
我看他颧骨突起,比结婚时瘦了许多,比过去还黑。
席散了,我让族人放大捆的鞭炮,用小轿车送他和阿花回了去。阿花一路的傻笑,他一路的没吱声。到了地方,我调头问他:“今儿个什么感觉?”
怎么也没想到这庄稼汉居然笑了,说了一句:“这路平坦多了。”
2004年,由我筹划着让叶家那儿子做点营生。听说他到过福州来看腿痛,却说自己是乡下人,不好来我家。我让叶家那儿子哪天回去时,捎句话给他,说舅怪他了。
2005年,没见过他。
2006年春节,他借没工没农的日子,又来看他那个叫他“叔”的大男孩。或许是记得我怪他的话,由着那大男孩领着来了我家。没进门,就听得他叫“舅”。带来的一大袋的红薯之外,还买了一篮用印花透明纸包装的新鲜水果。
我还是怪了他:“你呀,自己种的红薯拿来的好!这水果,什么时候学了城里人这套路了!”
他穿的还是一身当新郎时的衣服:“我……我……没……”
吃饭之间,我问叶家那儿子:“你觉得他怎么样?”
“很好啊!”
“怎么个好啊?”
“很好就是很好,具体太多了,我说不出来。”
我:“那你应该改口,叫他‘爸’了吧!”
“我心里有叫,但是叫不出口。”
我:“叫一次,以后也就顺了。”
他笑着说:“不难为细崽了。叫什么都行的。”
那男孩子傻笑着。
我:“‘天上雷公,地上舅公’哦!举起可乐杯,敬你爸,叫吧!”
那男孩子:“爸!”
他一脸拘谨,却哏了一声:“嗯。”
那天,临走,他双手握住我的双手:“我这一辈子,遇到你这样的舅,值!”
他哪知道,直到今天我还不知他姓啥。
为了写这文字,傍晚,我才从他和阿花的那小子口里问得他爸,姓林,老家在闽侯的最北。
南唐李煜有词句:“林花别了春红”,我想那叶落得“太匆匆”,才有了现在这别样的生吧。
我呀,一个人时,有事没事的,就会七想八想,想些人和事,比如,他的那一笑,比如,他的那一句“这路平坦多了。”比如,像他这样子的乡下男人,结婚究竟图的是什么。
2007-10-0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