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下午说,美玉恐怕拖不过今天晚上。我明天早上上去。”这是昨夜九点二十一,峻弟来家看望我时说的。
早晨八点二十五,我问峻弟,他说:“美玉现在还在……”信号断了。估计在路途上,进了隧道。
八点二十六,我电话打上去给光弟,他说:“医生昨天那么说,把我们吓都吓死了!现在还在昏迷,最多也不过一两天了。”我问:“美静上去了吗?”他答:“昨天上来了。这些天就剑锋、美玉的女儿,我老婆、我、还有文英照顾她……”然后,我俩说了些家事。
我叔有五个子女,美玉是夹在中间的,上有姐美静,兄峻,下有弟光,妹文英。
剑锋是她的丈夫。
他们的老家在邵武。自叔和婶陆续谢世之后,除光弟就地谋生外,其他人陆续都去外发了达。峻弟先前的单位在福州,后来去了龙岩,昨天来福州是开会。美静的单位在邵武,退休了,去了南平帮带外孙女。
邵武在闽北的北,南平在闽北的南,福州在闽东南。邵武的富屯溪下流到南平,汇合建溪而成闽江,福州在闽江之入海处。所以,按水流的上下,民俗曰之上行、下行,或上去、下来。
听说美玉的女儿在光泽工作。光泽更在邵武之上。所以,唯她是下来。
这孩子,很小的时候,我是听说过的,却没有见过。应当象美玉的。
美玉其人外表至多也就属玉石中底档次的石英石;个性却玉得很,像翡翠石;心则要高强得是水晶石。虽然,我和她有二十七八年没再碰面了,我对她的经历了解了了,但对其表象、其性格、其心事,仍是“江山易改”的那后续。
光弟说“美玉是不甘愿死的。”这话准确得极是。
美玉是1957年的,属鸡。整整小我一轮。
属鸡的人像就地啄食一样,务实而且精细;像侧目见识一样,孤傲而且偏见;像信守时辰一样,自律而且律他;像照顾子女一样,呵护而且负责;像动物始祖一样,原动而且积极;像牺牲贡献一样,高贵而且低级。
我是这样的。
曾经与我叔的儿女们在一个屋檐下躲雨避风,一张饭桌上添饭夹菜,一间陋室里讨知论识的我,想当然美玉更是这样的。
就我所知,美玉1972还是1973年初中毕业以后去到莲塘人民公社插队,算是不得已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而且是最后的一拨。
文化大革命结束许多年后,邵武新建的一座国营的丝绸纺织印染厂招工,乡下的她终于排到了,上调了,当了纺织车间的成品质检员。
那年代,女的要找个人嫁,男的最关心的就是讨来的得有工作,能自食其力,俗话“自带饭票”。美玉是自带饭票嫁了剑锋的。后来,生了小女孩。剑锋是福州郊区的人,上山下乡去邵武插队的知识青年,比美玉大,当然也就比美玉早上调,安排的工作是管理科学的非科学单位的不需要科学的岗位。那时候,邵武女孩能嫁给福州男的,就像现在的贵州美眉依了北京的耳朵眼胡同的哥儿们似的。何况,剑锋长得高,让人看得也顺,挺有人模人样的。
九几年,得!国家没倒,当地的国家经营的那大厂子倒了!工人们按工龄像被嫖过似地一次性买断后回了家!美玉,这个力求要当贤妻良母的中年女人,到福州了打了三年杂工未及告老更无衣锦就又还了乡。
本世纪以来,美玉则更属无青春、无文凭、无技术的“三无”群体,活得像虽愈不残却无病呻吟的人,没有力气抗争,没有心情希望,只想着能够早日到达社会保险领取退休金的那一天,有自己的退休养老的基本生活费。
美玉在等待这一天到来的某一天得了癌。在中国城市到处是道路交通堵拥的同时,癌却在患者的人体里畅通无阻,最后也像塞车式的钳制了所有的机体部位。于是举家借债求医。
美玉下个月,也就是再过那么十来天,就到达了盼了几年的这一天。
但是,医生昨天下午说她恐怕过不了昨天夜晚。
但是,今天美玉还在苟延残喘。
但是,美玉又能支撑到明天还是后天?
不满五十的美玉将没。
与其说是美玉之没,不如说是玉之没,是其表象之没,其性格之没,其心事之没。
与其说美玉之没是一个人之没,不如说是六十年代典型人群的普遍之一没。
国人以为玉甚吉祥,以之辟邪,以之护身。且不去说其功能的虚实,仅观其手镯之形,那是一个圆。在我看来,玉手镯的圆,既无起点也无终点,一如人生的来世去世之界;若从手腕上脱下,人生一世不也一如那中间的空洞?
美玉已经站在世与界的交际处。
我想象,美玉是不会有玉手镯的。
因此,她内心若还有精神的活动,那么,她半百的上行与下行,到此刻是否找到了人生来世去世之起点与终点?是否看到人生一世空洞的实在?
美玉不甘愿将没。
但愿玉在。
2007-09-18 胆囊炎康复中。大痛已无,闷痛时有。重看2007-02-26 《西北明月富屯溪》照片之后。
【2007-09-21 再记】15:03峻弟来电,15:38光弟来电,报丧:美玉在2007年9月20日20:36去世。
峻弟挽联:“半百苦难岁月;一世清白人生。”
剑达挽联:“有生同家小城三春幸福;无泪寄语西去一路顺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