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教子》是许多剧种的传统保留剧目。本事大意是:明人薛广,家中有妻张氏,妾刘氏、王氏,又有老仆薛保。刘氏生一子薛倚。后,薛广往镇江营生。一日,薛广适遇同乡人,以白金五百两,托带回家。被其人吞没,购一空棺,以为薛广已亡,荒郊停灵,回乡报知张氏等。薛家举室嚎啕,使薛保运回安葬。继而家败,张、刘先后弃贫改嫁。三娘王氏深鄙之,日夜织布,以易升斗之粟,与薛保茹苦含辛,抚养薛倚。薛倚在学堂被同学讥为无母之儿,回家后,更因三娘严管读书而语语顶撞,甚至出言:“不是你自己生的孩子,你打人家就不觉得害臊?”三娘一气之下,将刀立断机布,以示决绝。幸薛保竭诚劝导,母子和好如初。薛倚自此发愤,后中状元。薛广亦得官回乡,父子所得官俸,俱交呈王氏养老。
我的母亲郭氏,因我的父亲排行老三,所以,有称之为“三嫂”的,也有谓其“三娘”的。关于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已有散笔连篇,而的我的身世也已累牍,其中,有我不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亲生之子;有我小时因偷拿二分钱,买萝卜片吃,被我的母亲看见,带回家捆绑在高凳腿上痛打;有父母为此特意带我去戏园看闽剧《咬奶头》的事。
我的母亲曾经在解放初的1952年全国扫盲运动中,由我教得学会过“一”、“天”、“二”、“地”、“三”、“人”等字若干。应该是很快就忘了的。是实在的终生目不识丁之妇人。
如果不是写文记述,我实在没有感觉我的母亲的不识字会怎么样,也绝无感觉我的母亲因为不识字而没有正规执教过我。相反,我常常因为感恩我的母亲的执教,让我受用一生,并由我传予我的子孙,而知逝者如斯,妇道的严慈。
除曾有过的散笔,今日,我还有些些子可写的关于我的母亲对我的执教往事。
我的母亲严厉的执教,其法简单——打。
工具有二,一是编水果篮所用的竹蔑,长五十公分,宽如大人的一个手指头,厚似指甲。说它长短,可及最亲密又最得体的人际距离。论它力度,断然不会皮开肉绽却条纹清晰在两片小屁屁的最肉肉处。因为这工具是专门用来打这部位的。大凡我调皮了,不听话了,它就派上了用场。平日里是搁在我够不着的高衣柜顶上的。
工具之二是布尺,长一尺,宽一寸,厚度是竹皮加些子竹心。布尺是量布用的竹尺。这工具从没用来打过我,只是我作业的字写歪了的时候,或者我在洋油灯下读书打瞌睡的时候,我的母亲用它敲打桌面的。平日里就放在我的母亲做针线活的竹编小圆扁箩里。
我每挨我的母亲打一次,好若干天。究竟我挨过多少次打,我忘了;挨打到几岁,也忘了,只记得,那衣柜顶上的竹蔑,在1957年,我小学毕业时还在的。
我的母亲打我时从来不问事由,就只重复一句话:“以后还敢吗?”即使我痛叫:“不敢啦!不敢啦!再也不敢啦!”我的母亲还要问:“以后还敢吗?”
我长大了才知道,母亲是很不善于话语的。
也许,恰恰是我的母亲很不善话语,所以我的母亲执教的话语特别让我其时记由心,其后忆犹新。
我的母亲在世七十三年一共教导我五句话:
第一句话:“手不要去指月亮!指了你耳朵会被割掉的!”
那年我三岁,晚上,我的母亲从我伯父家带我回自己家的路上。天上月亮会跟我走。
那以后,我不仅再也没指过月亮,即使后来我教书了,要某位稍远的学生回答问题,也用一臂一掌一语示。我们指月亮,月亮会生气,何况人。是吧?
第二句话:“指甲不要用嘴啃!你再啃,以后肚子里的虫会从鼻孔里面爬出来!”
那年,我五岁。在南平一条什么巷子,去我舅奶奶家的路上,我的母亲用手心拍掉了我的手背。
我这一辈子不知道买了多少把指甲剪。现在,家里每个房间都有一把。每次出门的包里必带一把,甚至二把,怕一把会被我弄丢了。
第三句话:“不能偷吃!嘴如果没守紧,大了不是贼就是狗!”
那年我六岁,在南平胜利街的木头房里,偷吃的是一块猪油糕。
我偷吃到18岁,偷摘了偷吃了路边别人种的西红柿,才鸡蛋那么大,三个,青里透着白的。那还是1964年,困难时期,饿得慌,我的母亲执教的话留在福建南平,我在武昌珞珈山。那以后也不知道怎么的,不用戒也没偷吃了。就连我们家现在的诚诚,也就小时候偷吃过一次三个鸡蛋,说了一次,诚诚后来连掉到地上的任何美味也不吃。我不是狗,诚诚是狗狗。
第四句话:“碗快扒干净!饭粒剩这么多,大了讨的老婆是麻脸!”
我的母亲说这话的时间是在我上小学五年级时,因为每餐饭跑去玩都来不及。
我讨的老婆没有麻脸。即使麻脸,会爱就会欣赏。我没得欣赏,是因为我每次碗扒得照得见我自己,好模糊的我。
第五句话:“五指合拢,指甲压菜,刀壁碰手指弯,这样切菜,手指才不会切去!”
那年我19岁,母亲在南平梅峰坊16号邮电宿舍第一座第一间厨房教我的。我真没被刀伤过,正是因为母亲从来不伤我心。
伤怀的是我的母亲已不在。铭记的是我的母亲百分之八十因果关系很严重但根本是无稽之谈的执教。因为“三娘”执教的是抱养的儿子,我是我的母亲的得过“状元”的儿子。
我常因记住我的母亲的执教,与子孙家人说起故事,亦可谓是无戏而有情节的真人版《三娘教子》。
2007-08-1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