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2001-01-10《春秋农事 -清溪捕鱼（散笔）-胜利街记忆》
       ……楼下中间那家，小孩子好多，……有个女孩子比我大好几岁，有一次我俩吵架，我正准备去告诉我母亲时，她突然大声地叫：“你敢！你又不是你妈生的！”因为她的话，她家搬离了这个房屋，搬离了胜利街——这是也许。因为她的话，让我一生增加了多少感情，多少波折，多少喜悦，多少悲哀，多少麻烦，多少意气——这不是也许。
       那个女孩叫陈英。她说了那一句：“你敢！你又不是你妈生的！”之后，我就去找我的母亲。
       我的母亲正站在厨房门口。
       我直接问我的母亲：“依妈，我不是你生的吗？”
       “你不是我生的？好！那你把你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你走吧！”我不记得我的母亲是什么样子在说话，但是她的声音我清楚记得。
       我不知道接下去是什么，完全忘记了。
       我不知道那时候旁边还有邻居的什么人。如果还有什么人的话，他们会和我的母亲说什么。也许什么也没说，也许说了什么。
       那天1954年某一天，我八岁，夏天，煮晚饭的时候。
       那以后，我有一段时间，很不想说话，很不想见人。
       有一天，中午放学回家，我平躺在后房间到前房间的通道的木地板上，四肢完全松软地伸张开。我听见我的母亲上楼梯，我听见母亲叫我，再叫我，还叫我——我任凭我的母亲怎么样叫我，摇动我，我就是一直直楞楞地盯着木天花板的一个点，动也不动——直到我的母亲惊恐万状地大喊我的名字，大摇我的肩膀，我这才慢慢坐了起来。
       真的，我什么也没想，就是不要再说话。
       如果我还想和谁说话，那这个人就是陈英。
       陈英的家不久就搬离了胜利街。
       如果我还想见谁的话，那这个人就是我娘，我大。
       我在上学时，可以看到我娘挑着菜上菜市，她叫我，我叫她，一句话想说，始终没有说出口。偶尔在放学时，可以看到我娘挑着空担走回，她叫我，我叫她，一句话没说，我光想跟我娘回到那有大有娘的家。
       现在想想，我娘一定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一定，一定，因为我娘不再像以前那么跟我笑，跟我说什么。
       1956年，我们家也搬离了胜利街，到梅峰坊16号。
       1957年，我姐从北京体育学院毕业，分配到武汉大学任教已经一年，也已经结婚。她暑假回来，正好，我小学刚毕业，于是八月底我被带往武汉。
       不论在哪里，也不论在什么时间，“你敢！你又不是你妈生的！”和“你不是我生的？好！那你把你的衣服裤子都脱下来！你走吧！”，这两个声音，象留声机的唱盘一样，我随时可以重播重放。
       我很想我娘，我大。
       在武昌的七年，我常常无缘孤独，常常无故忧伤，常常莫名悲哀。
       幸好初高中时期，我的同学李纯干的父母接纳了我，视我如其孩子；幸好高中时期，我的同学张均斌的父母接纳了我，视我如其侄子。我得到许多的关照，我得到许多怜爱。但是，他们两家都是多子女的家庭。看到人家的家庭父母儿女的一处，我表面是欢乐的，但内心有时更暗然。
       1964年高中毕业以后，我回到南平。秋，我找到了我娘，我大。但，当我说出了那句十年前想说的话了，大却和蔼而肯定地否定了我是他的亲生子。
无论怎么样的否定，我还是给自己起了个名字，自己用石头刻了一枚“郭春霖印”的印章。我觉得这才是我应该的姓名。
       我结婚时，我娘来过。娘说了一句：“依达，你长大了，也懂事了。”娘的话有点让我目瞪口呆：一是我娘叫我“依达”，而不是向来的“依达囝”；二是我娘这话没头没尾。我把双手包着我娘的一只手，我娘还是走了。
       其实，我已感觉我不是我大我娘的亲生儿，但是，他们理应知道谁是我生身父母。他们不是不知，他们是不说。为什么不说，那一定是有过承诺！
       我没有其他办法寻亲。
       寻亲只能是思路。
       寻亲的路不在脚下。
       当寻亲的路终于走在脚下，那是1968年3月23日。
       从八岁到二十二岁，思路从起点到了终点，一个童年走到了青年。
       我在去到琼河的路上，思想中感谢十五年前的那个女孩陈英。
 
                                2007-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