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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从东边升起的时候,郭宅在方圆数十里的农村,显得格外生气。
郭宅是个大乡。分郭宅里、郭宅外。郭宅里是有店铺的街,郭宅外是郭宅里以外的郭宅。顾名思义,郭,是郭宅的大姓。
我的外祖父郭公生明,是郭宅外的人。早先去过南洋做厨。在我出生之前多少年,郭公已经不在世了。
我的外祖母郭陈氏四妹,生于1893年,卒于其伞寿的那年,1972。郭陈氏是通郭宅很有名望的人。这不仅因为她时有神魂附体,受到乡人敬重,更是因为她一生为人极其大气、极其善良和极其厚道。
我的母亲是他们的长女。以下是我的大舅依 恺,二舅依俤、三舅廉慧、姨淑卿。
我的母亲嫁到拐个大弯走两百米就到的杨村。
大舅依 恺娶的是附近尤宅村的大户闺女陈氏瑞英。
二舅依俤娶的是城里人家的小姐。
三舅廉慧由姨淑卿作媒,1965娶的是南平的丧夫之妇张姓。
姨淑卿,1955年与段姓育春先生在南平自主婚姻,没有办喜酒,请许多人吃喜糖和水果,那晚,我参加了的。
我打小就在外祖母家玩,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期间,我也来过,吃过,住过;无论外祖母在不在世,无论大舅母在不在世,也一直保持着很亲的亲情。这边的许多根蒂与趣事也知道得多。
外祖母的房子在一个大院里。那是座瓦厝。格局也和我祖厝的一样:中间大厅,两边厢房,前后对称,左右对称。只是那座瓦房比我祖厝的大了许多。我祖厝大厅是没有两根立柱的,那座瓦房不仅有,而且高大。还有一点根本的不同,我祖厝是我的祖父制办的家产,而这厝是租的。
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当然以后更不可能明白:为什么那么有能力的生明公却没有留下什么家产呢?
我的外祖母住在大厅左边前厢房,我们通常称它“前房”。我的大舅住在对过的后厢房,我们通常称它“后房”。接连“后房”的是两个大锅灶的厨房。
1952年以前,我大舅虽然因为早年走海轮去南洋,船难中落水,被救起后中了风,一直在家,但些须的积累,还有我二舅三舅的供资,生活虽不富裕,还算周边邻里的殷实。记得,那时厨房里的蒸笼天天热气腾腾,大舅母用来盛食物的尽是一个个大黄彩花的陶缸。有时候二舅三舅会从大院门口外的池塘边,捉到几只小螃蟹,放在空陶缸里,让我和我的大表弟鸿瑞蹲在缸边,看小螃蟹爬上来掉下去,再爬上来再掉下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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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2年,我二舅结婚。那天,租来的一辆黑色轿车一直开到大院门口外。二舅一身洁白的西服,还戴了白色手套,好好看的。
我六岁,大人给我穿了一套照相馆租来的小孩西服,皮鞋,也是好好看的。只可惜裤子太大,害得我一整天不断提高了又掉,提高了又掉。大人们不帮我绑好,还说什么“细崽没腰的,别管他。”
我的任务是走在新娘的后面,将她那婚纱的长长尾巴拿着,免得拖在地上。我的旁边还有两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她们是拿小花篮的,走在我的两边。大家叫她们“花童”,叫我“细崽”。从郭宅出发,到城里接新娘,去照相馆照相,再回到郭宅。除在地上拿尾巴外,其它在车上的时间,我都是站在轿车前后座的中间,二舅护着我,我护着我的裤子。
不久,二舅去了新加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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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舅是海员。到过美、英、澳、日几十个国家和地区。我有几张他的照片。1956年他应国务院邀请,从香港到北京在天安门观礼台参加国庆。冬天,他到南平,来看望我的父母亲和我姨,住在胜利街。我记得,他的一个小皮箱,上面贴了大大小小的各国的行李票签。他有一捆一捆的钱放在我们家写字桌的小橱里。还有很厉害的可以自己拍自己的照相机。那一天,他为我、我和我父母、我和我父亲、他和姨以及我,都拍了照片的。那年以后,三舅又去了香港。我的父亲说三舅是共产党在香港地下的。
三个舅舅,我喜大舅,恨二舅,怕三舅。仅举一例:我三四岁时,头上长癞,大舅母烧好一盆热水,把硫磺粉撒进水里,我三舅抱我,我二舅为我洗头。与其说他们是给我洗癞头,不如说他们是在杀小猪!不管我怎么样的哭喊,无论我怎么样弹踢,三舅说“洗好了,洗好了!洗好癞子讨老婆!”二舅说:“还敢哭!还敢叫!再哭再叫,晚上把你扔到池塘里去!”那池塘,水很清很清。清晨,村里人从那里挑去饮水。夏天傍晚,我的大舅母会把我和我大表弟牵到那里洗澡。但是,我不知道晚上池塘会怎么样……好不容易猪杀完了,站在旁边看大舅笑着说:“拿着,糖粿,依达最爱吃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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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我的大舅瘦骨如柴的过了。从此,我的大表弟鸿瑞、表妹鸿萍、二表弟鸿景、三表弟鸿强失去了父亲,我的大舅母丧居。
二舅自从1952年去国,是否不久悄然带走二舅母,或根本就没有回来过,但总之是二舅母去了南洋。二舅难得一封信回来,都无汇款。
我的外祖母、大舅母开始做竹蔑工,用竹蔑编鱼箩筐,做起了郭宅人普遍的粗手艺。1958年还进了郭宅竹器厂。三舅不定期有款汇回。我的父亲每个月汇款十五元,算是代我二舅的。逢年过节,我姨也有寄些钱回去。
1957年,我由姐姐带去武汉上学,这样,我的父母就把我的表妹鸿萍接到南平继续她的学业,和我父母一起住在梅峰坊。直到1966文化大革命开始,表妹鸿萍没有学可上了,小学毕业的她回去郭宅,也进了竹器厂做工。
1972年,我在孔原劳动改造,星期天可以去福州。有时,我会去郭宅,看望外祖母和大舅母,和表弟表妹说些什么。深秋,外祖母生病,卧床不起,我会为外祖母擦擦脸,捶捶背。
那年深冬,外祖母寿终。我的大舅母半生恭恭敬敬伺候的婆婆,终于睡进了我父亲早年为她备好的足以让她无后顾之忧的大棺木。
看着前房地板被水烟蒂烧的黑点密密麻麻,想到小时候我看见外祖母抽烟时,我会为她搓一长条一长条点烟用的的草“纸媒”,想到二十多年前外祖母为了省钱,她的铜水烟筒再也没有发出过“噗噗噗”的水的声响,觉得少了许多乐趣。
看着大厅里外祖母的照片,想到她五十年代初,夏天穿黑色香云纱长衫时,那高大的形象的隽秀;想到她六十年代后,冬日里着一身蓝长衫后,那衰败形象的完整,知道没了生灵的慈蔼。
看着灵头桌上细细的盘烟忽忽悠悠,想到想到外祖母的神魂附体——普通话说的“跳神”,福州俗语“上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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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看过好几个会“跳神”的男女,他们收受迷信者的钱财,将人们敬给鬼神的贡品给养留为己用。至于其中的骗人不骗人,这我不知道。
但是,我肯定我的外祖母没有骗人,也不会骗人。证据是:一,无论是我小时候看过的,还是十几岁、二十几岁看过的,我的外祖母无论殷实岁月还是困难日子,从不曾收受任何人的一钱一物。二,我的外祖母从来不七跳八跳闹得鸡犬不宁的玩意儿,不哭不喊,一姿一势地安坐着靠背椅,朗朗自语。三,我的外祖母不一定是有人来找她问先人时才“上”那“人”的魂魄的,我就曾经两次看她自己一个人好好的坐在前房,忽然精神恍惚,口出非常之语句。四,我的外祖母“上”一次“人”,就大汗淋漓,那“人”“下去了”,她自己会清醒过来;期间三五分钟七八分钟不定,与癫痫病者不同,不用饮水服药掐仁中。五,找我外祖母的人,不都是本乡本地的人,我外祖母极少外出,没有“事先已经知其事情”的渠道,但是她能够说出那人家的住房细致,能够以死者生前的语气与来者对话,来者无不觉得“逼真”。我亲眼看过我的大舅的魂魄 “上”到我外祖母身上,“他”说话语速的特别与生前无异。六,外祖母每“上”一次“人”,身体就明显虚弱两三天,人有所求,其无所得,殷实之年何必,困难之日何苦。七,文化大革命中,我的外祖母没有受到任何伤害,这虽然不是说有什么神灵保佑,但起码可以证实我的外祖母没有欺骗任何人。八,我在十几岁、二十几岁是坚决反对迷信的,对我外祖母的“上人”,曾经怀着批判的信念仔细看过全过程,我是没有发现任何破绽的。
对此,我还联想到郭宅外的信奉“义郎霸”的事。
“义郎霸”,郭姓先祖中的什么人,我的外祖母称为“叔公”的。说有此人,未见造像。说无此人,却有神庙。
我小时候常常去神庙,大小仅容纳一个蜷缩的大人。我爬到“庙”台上看壁画,正面画了什么,我现在没有印象了,两旁画的是很精细传神的牛头马面。到现在我还记得那毛笔的线条和很特别的青群色。
“义郎霸”是郭姓先祖,不仅我的外祖母信仰它,迄今郭宅外的人家也还在需要它的时候去求它。我的父母身上,床头都长年珍藏着代表“义郎霸”的明黄色的上面盖有朱印的护身符。1966年,“破四旧”中“义郎霸”的神庙要被拆掉,一开始没人敢动手,后来有一个人先砸下几锤……那人不到半年无病而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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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期间,我的大表弟鸿瑞、二表弟鸿景去到郭宅竹器厂的北峰分厂。一个月也难得回家一次。
我的外祖母去世后不到一年,大约是1974年,夏天,一个星期六下午,我的大表弟鸿瑞坐在别人自行车的后座,下坡时,车翻人仰,骑车的同乡小年青没啥事,鸿瑞却断了气。理由很简单,鸿瑞十二三岁开始,大脑就出现了障碍,后来反应迟钝,肢体不灵。尤其是语音不清,连我这样和他一起长大的人,也不是完全能够听明白他的话。只可惜,那年他年仅二十。
鸿瑞表弟的相貌完全是我大舅的再版。一双明眸,过早透露让人看得懂的几分忧郁;一掌瘦脸,长久给我感得到的些许期冀;一付嘴唇,时时使人觉得出的欲言又止。
鸿瑞表弟是我外祖母最心疼的长孙。只是,死后祖孙俩也未必可以见面。我的外祖母土葬在黄山一块叫“风吹里炉”的地方,我曾经梦见,那墓顶盛开一朵粉红的莲花,美极;而我的表弟鸿瑞骨灰装在瓷罐里,寄存在小小的崇福寺。
鸿瑞是我最亲密的表弟,一起光屁股,一起长大,一起玩耍。他走了,我很失落。
那时,我的大舅母、表妹鸿萍、二表弟鸿锦、三表弟鸿强,都吃的是“竹蔑饭”。为了手工计件所得,他们起半夜睡三更。即使那样艰苦,有我父亲的帮助在南平争取到民用建筑木材指标,他们还是从牙缝里省下点钱,在菜地搭架运砖盖厝。
1974年,退休几年的我的父亲,因我在福州落户,也返回祖籍。父母虽有户口,但没有住所,我的大舅母毅然决然要我的父母,即她的大姑丈和大姑把户口落到郭宅,住进前房,大舅母一家四口都退居到后房去。六口男女老少,吃在一口锅,饮在一缸水,不说是生死相依,也是以沫相濡。我如果去郭宅,那就是七口。
那时,年十八九的表妹鸿萍,虽家道贫寒,日日粗工,但她的如花似玉,她的勤劳节俭,她的孝老顺亲,是多名郭宅小伙子追求的对象。后来,她嫁给茶厂的木模工林庆光,生了儿子林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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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结束不久,大约1980年,我的二表弟鸿锦,一个整天就是做工,破竹,辟皮,开蔑,打底,编篓。很是结实的人,突然患急性黄疸型肝炎,幸好有我的三舅帮助。
我的三舅廉慧是1964年在一次香港什么罢工以后,引退回了广州,在珠江的什么油船工作。一个月90元工资。1965年2月25日,我的日记记录了他那时再到南平,我在梅峰坊家里见到他时,“他说我长高了”,“和我不大说话”的情景。就是那不久以后,我的三舅在我的姨介绍下,1965年冬与丧夫之妇张某结了婚。一个四十出头的单身汉,一夜之间有了两男两女“孩子”, 那是三舅母已故丈夫余姓的儿女。我的三舅不久又去了广州,住在育德一中路的什么地下室,成了真正的地下人员。据我的父亲说,三舅结婚后,每个月寄60元给他新婚的妻子,一分也不少。
三舅后来之所以又会在郭宅居生活,是因为文化大革命结束后,借政策允许“父母退休,子女顶补工作岗位”,他那余姓的第三个男孩“补员”去了广州,他退了。算是有个家在南平的人,我的三舅有着无数的家庭矛盾。于是,他离开了他“自己的家”——由一个妻子、四个余姓“孩子”、两个郭姓女儿,以及一位大不了他几岁的岳母组合的群体。
我的三舅幸好有我的二表弟鸿锦帮助。叶落且归根。
我的二表弟鸿锦幸好有我的三舅帮助。死里逃了生。
鸿锦后来与潘墩女子陈南福妹结了婚,生了一女玲,一男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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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三舅在郭宅住在他侄子、我二表弟鸿锦日搭月盖的房子,常常跑到烟台山,在那里和一拨子的老年人聊天。我的父亲也是其中之一。因为那时我们家在爱国路,距烟台山不过三百米。所以,我星期天中午能够常在家里见到我的三舅,他吃点饭,不吸烟,偶尔喝一点啤酒。三舅与我父母的话题,不外是“没钱”,说退休的钱在南平。我看三舅是好可怜的样子。三舅仅在针砭乡下许多看不惯的事情时,那许多许多的不满,才会让我联想起三舅当年担任香港海员工会体育委员时的活跃,凭一身武功和一生正气号召和领导群众运动,到天安门观礼的风采。
我的母亲1985年去世。对我的三舅是个重大的精神打击。虽然他在我二表弟鸿锦家里,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虽然他还是常常来爱国路和我们一起吃饭。
199?年,我的三舅因为离婚去了南平办理手续。然后,我的三舅住进了老人院。然后,由我大舅的儿子、他的侄子鸿锦;女儿他的侄女鸿萍;我淑卿姨;我淑卿姨的儿子、他的外甥段坚,还有他的女儿郭红、郭辉,为他送了行。我的父亲一日三叹。
199?年,我淑卿姨去世,她的外甥、我二表弟鸿锦去南平送了行。
有消息传来,我的二舅依俤已经去世,生前他开了餐馆,生意很好。有十一个子女。
1997年我的大舅母陈氏瑞英寿终。我去了郭宅送了行。送的是几十年的亲情,送的是大舅母叫我“依达,这猴崽这猴崽”的心声!
那天,我去老房子,还在,已经破败的没有了样子。大院前的池塘,已经被垃圾掩埋得只剩大小一盆污水。我站在那里,直到太阳在东边落下去,我才回到黎明。
我没将大舅母去了的事情告诉我的父亲。毕竟他已经九十高龄。
不久,我的三表弟鸿强去世。这个从小就是脑神经严重问题,动作僵硬、话语不清的瘦骨头,在他的母亲、姐姐鸿萍、哥哥鸿锦夫妻和侄女侄子们的照顾下,干干净净生活了四十年的人,也去到了我大表弟所在的崇福寺。想起他十来岁时,我带他去过市二医院两次检查,他对我的亲近,觉得生死怎么就是昨今。
按照乡下的习俗,我二表弟鸿锦的儿子炘成为了郭姓三兄弟共同的儿子。俗语道:“一条香线插三炉”就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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炘和我家的云儿是表表兄弟。就象我这一辈子的表兄弟一样,他们也是整天在一起。有一年的时间,炘和云儿同在一家公司上班,吃住在我家,哥儿俩更是粘在一起。
2003年10月,郭宅乡做普度,家家请亲戚朋友吃饭喝酒。我的父亲叫我带云儿去郭宅。
云儿很快和炘的伙伴玩在一起。炘那几个伙伴的父亲和爷爷奶奶,我都是认识的,我小时候也都叫某表哥,某表弟,某舅,某姨的。
那天,东边的太阳很灿烂。
东边,属郭宅,是郭宅里以外的一个自然村的村名。
黎明,是我家当时所在地的地名。
我拍下孩子的数码彩色新照片。
在扫描旧照片时,我发现1952年我是“小天使”。
2007-01-2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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