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从诗词中悟出情趣和道理,一旦在将来的生活里有了契合,他们对诗词的真知灼见,就好象会成为有一种先兆。我也是在他的“长恨人心不如水”在他与我之间得到应验后,才隐感觉的。
他在收我做学生时,坦诚地告诉说,他所以看中我,是因我会用功,悟性特别强;他判定我是勤勉的,是上进的;也肯定我是很讲究人品的,是守信的。还说,他的爱人也是这样看准我的。
他们夫妇借给我书读,每星期六我从五七干校进城,他们总是先给我一辆脚踏车,让我办好我要办的事,然后他就在家里,问我看上次看过的书,讲的是上周读的书,有怎样的心得。他也把大学生们写的文章,让我带到我舅舅家去批改,次日下午返五七干校前交回去。
大概在那年的十二月上旬,他写来一封信,说他不久会带学生去实习,让我这个星期六下午一定去他家,对我下一步的读书做个布置。
因为干校马上解散了,我属最后 “分配”的不到十人其中之一。干校决定这个星期天不放假,等待分配通知。我把这情况给阿土老师写了回信。
星期三,调令下达了,很让我沮丧——回原单位。我的原单位是冶城的某局,但我去的具体部门是它的下属:在水北的某战备仓库。职务是工人。
我怎么也想不通——我正因为是“干部”才从小岭下放到凤池的,也正因为是“下放干部”,才调到白沙“五七干部学校”的,怎么五年过去,到头来又说你本来就是一个“工人”?!我苦恼,情绪坏极了。
第二天一早我把一捆行李放到冶城火车站寄存处后,就从城北搭公共汽车去南台。终点站是师院。找到阿土老师的宿舍,门上有一张小纸“告知”。我这才知道他们夫妇各带一批学生去了两个什么县,调查厂史去了。
我舅舅家的人处境已很艰难了,我的父母寄居在那里,我不想让他们辛上加苦,我不想去见他们。怕听我父亲的叹气,见我母亲的泪水。找不到听我数说这样的心情的合适的人,于是,我转身搭下午的火车去往水北,一个离冶城足要坐十二小时火车的、很北的山区小县。
我在水北又给阿土老师写了二封信,其中的一封信是夹在从他那里借的两本书里作为“印刷品”邮寄去的。都没有回信。
很久以后,我听说,许多邮件如果没有挂号,会丢失的。阿土老师应该会收到我寄去的书的。
我偶尔会去看过去的照片。 记得,有那么一次,我把一张照片给阿土老师和贺老师看。那是我下放在大凤时,跑到隔壁的大坝大队去,光天化日下借一户下放干部的藤椅,偷着苦中作乐,摆了姿势,面对前方南山大队拍的“悠然见南山”。阿土顺口一首七绝“山溪闲坐意何所谓,巧笑盈盈是向谁?不闻身边淙淙水,声声都道归不归?”我请他题在作品的背面。此时此地,此句此问!我只能期待。期待什么,我也不知道。可惜,我没有他们的照片。
七六年春末,我终于被调回冶城“原单位”“以工代干”,做电话机器零配件的计划调度员。被我叫做“枯松山房”的我的住所,距师院走路不到十分钟。
阿土老师,华老师,你们好吗?
你们现在哪里呢?你们在批阅学生的习作吗?你们在准备明天的备课?你们的老人家康健吗?你们在商量家事吗......
我很快就写了一封信去师院中文系的阿土老师。我想,我的归来,一定让两位老师欣慰
第二天下午,就收到署着“贺缄”的一封信。
啊!是贺老师回的。我很兴奋!大概啊土老师又带学生外出了。
“剑达:
我以极其沉痛的心情告诉你,时基老师因患肝癌,医治无效,于去年五月五日去世,仅在世四十三年。
他说,你有两本书没有还他。违背了他对你的相信。所以,他自己不回信给你,也不让我写信给你。
他已经和我们永别了!留下我和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现仍住在原来的那间宿舍,因我仍然在中文系工作。
望你有空时来。两本以前寄去的书还在吗?
时基老师的爱人 贺华英 一九七六年六月六日”
笔名“其土”,是“基”字上下拆的。阿土老师的姓名是:黄时基。
前两个月,我凭着购书票买到了一部《约翰•克利斯朵夫》,平装,共四本。那天,也是薄雨飞飞,三月,春天的雨,还有些寒。
(1980年5月5日 写于黄时基老师五周年祭,并将《约翰•克利斯朵夫》在枯松山房前焚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