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的荔湾区，有史历百年的西关，现在是平民阶层最常去的步行街，据说“长达千二百多米，整条街各类商业店铺238间，数千商户”。我断断续续在广州工作、生活、旅行，跨度的十几年间，看尽其中的今存明亡，刚兴即衰，此起彼伏者过半，而每去必关注的，也都见其存在的，是一爿简陋至极的六平方不到、墙壁灰白者，摊位乎？非常摊位，确是铺；铺面乎？非常铺面，实是摊。只在开张处，横陈一扇架在两条长凳上的门板，门板的五分之四摆卖的全新生产的旧式开水瓶，竹壳的、铁皮的、塑料的、铝壳的；另五分之一，排些镀水银的玻璃瓶胆、软木瓶塞、塑料的和铝的瓶盖。生意大概相当之好，要不奈何得了寸土寸金的店租。

无须过问，可想而知，卖家是没听过营销学教授的课程，没要去顾忌《顾客心理学》的理论，否则，就一定不会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守商业之口如开水之瓶。

我在广州开讲这样的课程时，必举其为教科书的例外。上世纪九十年代，我们那个系的大学生们，有不少因此而去探视，以证我言语和论理。

他们当年的热情，自然而然早已冷去。好似开水瓶里隔夜的水。

少年时，听大人说，开水瓶内胆下边有个如水滴状的小揪揪。小揪揪的末了有个小圆红珠子，千万别碰坏了，它是冲入开水之后，能不能保温，能保温多长时间的关键。到现在，我也没去查究这一说法的是否。

大人们还说，耳朵贴近开水瓶口，能听到瓶胆内“嗡嗡”声音的，根据声音的大小，就能判定开水瓶的好和不好。这我如法炮制过，声音也听到过，却还是不知好坏。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第一次见到有港亲家属不是使用倒开水的，而是手压式虹吸开水瓶时，我把“有朝一日也有”作了自嘲：“做梦去吧”。八十年代第三年，到部队演讲后，竟然收到的纪念品就是这物件。没舍得用，一直藏在橱柜里。再记起，已是搬家时日重见，却想到虹吸的原理，觉得从瓶胆的内底吸上来的，或难免有肉眼看不出的沉淀微粒，便归到杂物间去。再后来，没了去向，应该当了废品。

有些事，有些时，我更热衷于眼见为实。虹吸开水瓶是一例。再一例，也还关系到开水瓶的，那是买的高硼硅玻璃养生壶，因为透明，所以多少可以更放心点。

生活在七十多岁的现阶段，婆婆妈妈的话语未必，但坛坛罐罐的物事就禁不住要在记不住的猛然间，清清楚楚地出现。

按营销心理学对顾客的分类，我的母亲属于“一次到位心理”的顾客，即宁可一次付款的多些，也不分阶段进取商品。就我记忆，我们家没用过竹壳的热水瓶，也没使过铁皮的，一向都用的是铝壳喷花的。

我们家的开水瓶，不小心碰破的好像没有，会破都因为滚的水冲进去时瓶胆突然爆碎。极薄的银色碎片，连同高温的水，全都落到瓶内底部，不会伤及到人。那底部是可以旋开的。清理之后，可以到商店配个内胆。

在我的记忆里，最让我的母亲弃而不舍的是一支容积8磅的开水瓶。它是我的父亲在“三年困难时期”物质匮乏到极的1962年，凭在单位百人抽签里，唯一得到的一张“购买特大号开水瓶券”买的。内胆破碎之后，再也没得配了。那铝壳特漂亮，喷的是什么地方的风景。至于当年，热水瓶为什么以“磅”为计量说明大小，我迄今不曾辨识。

而在知道东西都有各自的牌子，“飞马”、“大前门”是香烟的，“永久”、“凤凰”是自行车的，“蝴蝶”是缝纫机的，……那以后，我曾经不止十次地想过：要是我来给开水瓶取牌子名，最好就叫“热心”。后来，偶然听人说“心都冷了”，虽然并不关开水瓶的事情，但让我明白了为什么人家都不给开水瓶取这名。

2017-11-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