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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0日。
友人尾濑次郎从奈良打电话来,问:“请教一下先生,‘鲁迅滚出教科书’是什么意思?‘滚’字的使用,只是口头语,或者并不一定是‘讨厌’的意思?”
我支支吾吾回说:“具体怎么回事,请让我了解清楚,下星期三上午东京时间十点,回您的话,好吗?”
“那真要谢谢先生了。”
我的实情却是:也就不记得前十天半个月的哪一天,谁转来一则微信“鲁迅终于滚出了教科书”。有过印象,但具体怎么样,直到现在查到有关这事发生的时间,是早在 2009 年的 9 月。我这才晓得网络上都热闹过五六年之久了!
即使不去看内容,光猜也猜得到的,无非就是:中国大陆《语文》教科书原先有的鲁迅先生文章全部清除了。
至于“滚”,对于一些人来说,只是好玩的情绪,吸引别人眼球的字,而对于又一些人而言,则是激愤的态度,喷吐的痰。
这里“滚”之其中的种种——对历史的、文学的、鲁迅精神的、毛泽东时代提倡的及其终结的、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民族的崇尚及其竟然的唾弃……所有的复杂,我都能有所感知,也可以理解,甚至可以聊给周围至亲许许多多,包括删除鲁迅的所有文章,明明白白就是奴化国民要从小抓起,目的在于使国民没有魂魄,没有脊梁骨,只能依附此独党,此党才更稳固独裁专政家天下,将一切权力、财富、资源完全归其权贵团伙。
但怎么样向尾濑先生表述,却犯难。倒不是因为他是日本人,也不是我“必须要”站在“爱国主义”的立场,而是我自己心领神会的种种,确是无法明白、无法清楚、无法详细去什么,去讲清,去道理。
日本人普遍认真的很,尤其老学者们一旦做起学问,那可是刨根问底甚至死不足惜。与其我达不到这些,不如找几篇不同论说的严肃文章发给他,由他判断去。
尾濑先生阅读中文汉字文章的能力,有时比我还老道。
我可以这样中庸地做吧!
只是很久很久——差不多有二三十年了,没再完整读过一篇鲁迅先生作品的我,却由此有了以下的回忆。
我这年纪的人,《语文》教科书里鲁迅先生的文章,即使记出来也难免有遗漏,能记起的还是不少。
小学时的《一件小事》、《闰土》。
初中时的《社戏》、《藤野先生》、《药》、《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高中时的《祝福》、《纪念刘和珍君》、《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孔乙己》、《呐喊》、《为了忘却的记念》、《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文学和出汗》、《人生识字糊涂始》、《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狂人日记》、《阿Q正传》。
其中,初二上《社戏》那年,正值大跃进时期,学校推行“电化教学”,老师课前叫我和另一位同学,在晚自习时间去到一个小房间,给教务处买回来的单线条连环画幻灯片上色,也就是“把黑白片变成彩色片”。那一套片片有三十来张。这事发生在武昌的昙华林,武汉大学附中。
其中,高中老师在讲《人生识字糊涂始》的写作背景时,说它是《且介亭》杂文集里的一篇,又说“且介”二字是将“租界”二字各拿掉偏旁“禾”、部首的“田”,以示鲁迅先生住在上海闸北帝国越界筑路的“半租界”。这印象特别深——从此,我才晓得汉字可以这么弄的。
文革时期,《毛主席语录》、《毛泽东选集》载有许多褒扬鲁迅“精神的”、“骨头的”、“脊梁的”。鲁迅的形象被革命标榜到最大化。书店里鲁迅著作在文学类占最大部分。我陆陆续续总共买过其中14 种的单集和 1 本落单的《鲁迅全集 · 17(卷) 》。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看过电影《祝福》,夏衍改编剧本,桑弧导演,白杨、魏鹤龄主演。
1982 年,单位工会发电影票,集体去看《阿Q 正传》,陈白尘改编的剧本,岑范导演,严顺开主演。后有林同事问我感想,回他话:“阿Q 是精神,把精神的阿 Q 具体成一个有形象的人,本身不但荒谬了小说区别于电影戏剧的功能,剥夺了读者阅读时的二次创作,更由于阿Q 成了个人之后,在很大程度上削弱了鲁迅思想的深刻度和广泛性。”
1983 年酷暑的某天,下了班后的傍晚——具体时间,如果我查看备忘录,应该可以准确的——在福州解放大桥台江这头的新华书店前,路遇福建人民出版社的某编辑,他说手头上正在审一本评论鲁迅的集子,问我:“对鲁迅,你怎么看?”
那年虽然我三十七八,邮电单位“以工代干”的,但凭站着说话不腰疼,而且脑子已经不惑的我行我素,说了这么一大通实话:“鲁迅文学意义的作品,像散文的《一件小事》、《闰土》、《社戏》、《藤野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小说的《祝福》、《孔乙己》,超越他的作家就太多了,即使《狂人日记》,哪怕《阿Q正传》,与他同时代的人,也不乏椽笔。鲁迅的出名,多亏了毛主席需要他,借他打国民党。有意思的是,这个人他既在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任官职,领大把的银元俸禄,又尽管肆无忌惮地恨骂国民党政府。尤其中国沦陷时期,他还在骂政府,骂国民,而从来没骂过日本鬼子!骂人谁不会!批判的文章,红卫兵大气磅礴讨伐的不计其数;再尖刻的,也都会有超过他的人。所以,事实上的鲁迅,并没有人们感觉起来的那么了不起!”
对方眼睛看在别处,显然不屑于我这个小了他至少一轮半的“什么东西”,哈哈之后:“你大错特错了!鲁迅是我们的民族魂,是我们的脊梁骨!”他骑车疾去。
我也骑车,悠悠地想像——他如果穿的不是短袖,而是长袖,那拂袖一定别扭……
2009 年12 月8 日,我行旅到绍兴,在鲁迅纪念馆参观先生的遗物:手稿、出版物、图片、文具。
墙上挂的出殡图片相当强烈:社会名流和热血青年、平民百姓集合成的队伍,潮水般浩浩荡荡;棺木上覆盖着又长又大的白布单,上面墨写有硕大的“民族魂”三个字。
楼上楼下展厅堂面各竖一尊先生的雕像,伟岸、壮大、坚毅、顽强。
玻璃展橱里有一具日本人奥田杏花当年按先生遗容, 1 : 1 模拓的石膏脸面,真实的,瘦弱的,病态的。
以上之后,再就是在网上看过这么一则往事:反右运动如火如荼的1957 年,7 月 7 日那天,毛主席邀请了部分文化教育和艺术界的名人、民主人士座谈。时任厦门大学校长的罗稷南先生有感于大批高级知识分子遭批判,请问毛:“如果鲁迅还活着,会是怎样?”毛说:“鲁迅么——要么被关在牢里继续写他的,要么一句话也不说。” 1965 年暑假,罗将这件事亲口告诉了宁波师范学院中文系主任贺圣谟先生。1996 年10 月24 日,贺亲口将这件事转告给了鲁迅之子周海婴先生。2001 年周海婴先生出版了《鲁迅与我七十年》一书,将这件事情公之于众,舆论一时大哗,包括一些学者在内的许多人发出质疑和批评,认为毛主席不会说这样的话,甚至判定这是在诋毁毛主席。贺不得不四处找证人,可惜大多作古,好不容易在当时记者抓拍的在场者照片里,认出著名电影演员黄宗英女士,终于在上海联系到了她。黄后来撰文作证,毛确实讲过这话。
我当时看罢,有三点心得:第一,觉得毛说的是大实话,一点也不含糊其词,一点也不躲闪,完全符合独党之尊、一国之主的霸气。第二,觉得鲁迅真没什么了不起,毛连手指头都不用摁,他就死定了。第三,蒋介石不是毛泽东。
从那以后,直到尾濑先生问之,我才独自静静地想想——民族魂现在飘忽到哪里了;静静地想想——被抽掉脊梁骨的人,样子会不会塌地死心。
至于,中国大陆的教材将鲁迅先生的文章全部扫地出门,在我看来。《一件小事》、《闰土》、《社戏》、《藤野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保留下来,也不至于掐断了中国现代文学、文化的命脉。
问题在于:有了之后,怎么介绍作者?
2015-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