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出世说
| 发布日期:2010年08月17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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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佛各有关于“出世”与“入世”的说法。
道,谓身居红尘,体味凡心,为入世;又将人心对世俗之事置之度外,对尘世无所眷恋,甚至移身居住到偏僻,以梅妻,与鹤子,追求清净的精神境界,作出世。道家以出世为之,庄子之神龟,陶潜之黄菊,嵇康之琴操,是为典范。
道之后,佛从西域传入。
佛教,假名于道理,另说“入世”与“出世”。
佛,谓报身、有、妄、妄心、世法,为入世;谓法身、空、真、真心、佛法,为出世。
看似奥妙,其实不外乎人的两面性:一是肉身的入世,一是精神的出世。
本篇文字并不关此理论,而要写的以下,是听说的关于我肉身入世的故事。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下诏书,宣告无条件投降,第二次世界大战实际结束。 9月2日举行受降仪式,至此,日本以战败国载入世界史册,美、英、苏、法、中、澳、加、荷、新等反法西斯同盟国以胜利国告终。
从8月15日到9月2日期间,或者更后一二个月,一条轮船从台北、台中或者高雄港出发,向西行驶,过台湾海峡,若干天后,到达福州的马尾港。数百的人流从甲板与泊岸之间的跳板走过。与其说他们回归家园,不如说他们把战争的恐惧卸在了海的那一边。一个男人和一个不能说“身怀六甲”、但确实怀孕到腹部已相当隆起的女人,还有他们的孩子,夹在人流中。那些杂三杂四的行李,被带着走时,反而象其中的虾蟹鱼鳖的时游时停。
他们找了辆什么车,向福州城的城内回去。
女人是农历二月受的胎。那是在一个春暖花开的日子,她的男人喷射给了她一塌糊涂,里面有着活力充沛奋勇进取的数以亿计的精子。她已经安排了一个成熟的期待着他们到来的卵子。在一路疲于奔命之后,真正能到达者不过二三百万。她的卵子接纳了其中的唯一。于是这个胜利者睡到子宫的床上,慢慢地渐渐地成为一个胚胎,一个胎儿,一个成天闭着眼睛,在黑暗里,听着飞机轰隆隆,感受母体受到的惊恐,听着母亲听到的絮语,感受战事。时局越来越不利于日本,而盟军,尤其是美国大兵会不会前来轰炸日报统治下的台湾,如果会,那岂不是白从大陆逃避来此。所幸,现在一切都过去了,美国飞机没有来炸台湾,日本成了战败国。去死吧,日本鬼子!——我们可以回家了。
他们留下了三个已经成年的儿子。
回到福州的他们,不久又开始害怕。依然是害怕争战。他们选择了举家迁徙往南平。除了他们自己,还有大的长女、五子、六女、七子,八子以及怀着的一个。
到达南平后,有生的本事和无养的能力之他们,先后将六女、七子送给了别人家。
怀里的一个,也已经听得见自己将要给出的商议。
当收养人家确定后,女人就只在等待一朝分娩。就跟8月15日这天,日本军队已经领旨举手缴械一样,就等着9月2日的投降仪式了。
1945年,这年的农历是乙酉。古人曰:上天创造万物在甲子、甲寅、甲辰、甲午、甲申、甲戌六个甲日,也是女子最易受孕的日子,故有将女子怀孕称为“身怀六甲”的。这女人既不知那天是不是这六个日子之一,也因为已经有过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个生产的体验,所以不去预算哪天会生。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六年的一月九日,腊月初七,山区的冬天连被窝都嫌冷,一个生命却一点也不不怕天寒地冻的,顺着污水滑到了这世界。
分明是天亮的时辰,分明是入世,而所有的人都说是个“出世囝”。大概福州方言应了“初学佛者,只谈出世,不谈入世,而身体之来在,却是入世。”之说。
囝,男孩。
收养方,如愿以偿。
代表日本国在投降书上签字的日本陆军参谋总长梅津美治郎、外务大臣重光葵,依次先后离开。他们怎么想,迄今我还没有读到回忆录。
连这孩子是个什么模样也不曾看清楚的这位母亲和这位父亲,把没姓没名的出世囝交给别人家,那时,有什么想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二十二年后,这位父亲告诉找上门来的他的亲生儿:“那时候,也没什么可想的。你妈根本就没想养。”
今年我六十五虚岁。
在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反对法西斯战争胜利六十五周年之际,我似乎感觉除天性中带有活力充沛、奋勇进取、不畏严寒的成分,还在性格中,对环境安静的渴望与战乱有关,对周遭的敏感与战况有关,对生命的悲欣与战胜有关,对亲情的去留与骨肉离别有关,甚至许多的与世格格不入,也觉得因为受孕不在上天创造万物的六甲。
于是,我感谢——
感谢给了我肉身入世的父母,是他们有了在世的原本。
感谢抱养了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使我有了领略世情的保障。
感谢我姓氏的祖先,教给我以逍遥。
正乘天地,御辩六气,作鲲鹏游,无为有为。
我常自省着在世,以为出世的幻觉。
2010-08-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