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四十起飞。
      五点十分开始检票登机。
      乘客鱼贯而入，对号找座、行李上架、坐下、系好安全带、关闭手机和所有的其它电子设备，一切按部就班完成。机舱里先前的话语声、挪动行李声、合扣行李架厢盖声，逐渐平息了下来。按常规，飞机发动机开始工作时，几名空姐会分别站列在过道上，配合电视屏幕，演示救生器材的使用和紧急状态下逃生的方法，然后飞机移动到跑道的开端。
      但是，五点半过去，五点四十过去，六点过去，没有任何的动静。
      虽然班机延误是乘机旅行最为常见的事，然而现在的舱里却安静到让人感到不是、不安、不对、不行，就连空气也成了透明的无形的固体。
      没有人声。
      没有播音。
      只见窗外其它飞机一架又一架的离开。
      终于有人叫来空姐，问为什么还不飞。
      “不好意思。”空姐落落大方的口出四言，如诗如歌，暗示了还迟迟不飞的某种无可奉告。
      岂知更引来一些责问。
      机舱里的空气突然煮沸得冒泡。
      那空姐微笑着回到她的工作位。
      广播里飘来温柔而带甜的女声：“女士们、先生们：为了解除旅途的疲劳，我们飞机准备了一点糖果，请各位继续系好安全带，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第一位空姐出现在经济舱的前幕，左手托着一只方盘，右手拿住不锈钢夹轻轻地夹起一湿纸巾，从前往后逐排、依次、逐个地递送，……
      间隔了那么两分钟后，第二位空姐出现在经济舱的前幕，左手托着一只浅浅的方盒，右手轻轻地拿起一小小小袋的糖果，从前往后逐排、依次、逐个地递送，……
      因为她们的微笑，机舱的空气随之走动重新通融了起来。因为她们的“谢谢”，此时有声胜无声，……人们忘记了刚才的不能起飞原因告知的诉求，乘客不安而静了。
      可是，就在空姐微笑着即将隐没进经济舱幕后之前，突地又有人问：“飞机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才可以飞啊！你们总得告诉我们一下吧！”声音里带着湿纸包不住的火气和糖果溶不了的苦涩。
      于是，俩空姐站在经济舱前，各人将布幕左右拉开、系好幕带，似乎让经济舱的乘客看见头等舱的乘客有多么的安静……广播里又飘来温柔而带甜的女声：“女士们、先生们：飞机正在准备起飞，现在我们将向大家提供晚餐，请各位继续坐在自己的座位上……”
      舱内顿时有了笑声、交谈声。
      人们等待飞机的起飞，似乎一下子由期待有饭的可吃所取代。

      十分钟以后，出现一辆推车，空姐前进，空哥后退，从前往后逐排、依次、逐个，将一个没加热的纸盒和一个刚加热的锡箔纸盒发放……
      纸盒里一小块空心圆面包、两片方面包、一小小小袋甜辣酱、一条小香蕉、一把塑料小小刀、一把塑料的小小叉、一把塑料小小调羹、一根牙签、一小方干纸巾。
      锡箔纸盒里一半米饭，一半的萝卜块闷几小片猪肉。
      饭菜的香气，吃食声……和谐得机舱就跟高级餐馆似的稳定——所不同的，座位全都朝着机头。
      机头对着北京机场2号候机大楼。

      吃过饭的人们，此时应该，而且有必要理解“民以食为天”这话设身处地的意义。
      所以，吃过饭后血糖升高，大脑供血不足，精神集中到了胃部时，消化功能的活跃和满足，同时削弱了大脑的发问功能，以至不再催促飞机起飞的正事。
      终于六点五十九分，飞机挪动了，调转了头，把屁股朝向“北京”二字。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现在就要起飞了，请各位检查一下：自己的安全带是不是系好了，手机和所有的其它电子设备是否已经关闭，……对于因为机场工作繁忙而造成起飞延误所带给大家的不便，请给予原谅……”接下去是浑厚的带有磁性的男中音：“Ladies and gentlemen……”
      当我们这飞机的起落架收起来的当儿，“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十九点整”已经又过了十分钟。
      从飞机上俯瞰大地，一切渐渐变得渺小，放眼远方因为黯然而模糊的地平线略显球面的稍微弧形。
      我回顾舱内先前的一个多小时的过程，大脑里出现了——不吭声的隐瞒事实、发问、微笑着的回避、安抚的湿纸巾和甜甜的糖果、追问、凉热与共的食盒、平息、告知好似合理的解释，一切都象没发生过的一样。
      心理的把握、手法的贯穿、道具的使用、语言的瞒欺——这就是最普通的小矛盾如何被和谐的过程。
      当我们置身在这个国家，不也如同坐在任何一个大型交通工具里，命运、时间，乃至生命，都不属于本人，而不时地被各种各样的和谐和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