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月前,确切的日子是7月18日,乘坐私家车从武夷山驶回福州,过了南平段相当一阵时间,车灯前方的尽头,忽然现出一个在护栏内侧行走的人影。
已经是晚上的十点。
高速公路这段路程几乎没有车辆在跑。
黑色的林山以每一分钟1333米的速度往后退去。
我刚对开车的阿聿说:“这么晚了,我们搭他一段路吧!他这样太危险了……”车与那个人却已越来越远。
很快他就被黑色吞噬了。
“刚才不开这么快就好了……从这里到下一个出口,还有几十公里,到天亮他也走不到………如果可以调头的话……我们调头去找他上车吧……一个人在这么黑的路上走,他会遇到什么……”我独自嘟哝着。
在高速公路,在国道,曾经多次路遇流浪汉独行,因为都在白天,我们没有搭理,也不会有这一刻的心情。
有过一次,夜路上一位同方向独行的妇人,我们主动停车,问过,知其将去的正是我们要经过的村庄,就请她和她的大袋小包,全都上车。
顺路的事,顺便可做,做了心理踏实。
见白发已生的人,满脸的笑容,连声的道谢,我们再往前开,也省油。
然而,个把月过去,我还背负着那夜行的单身。
也许我会忘记,但又还会在某一时间忽然再记起。这样会反复多少次,会内疚多少回,会断断续续多久,以我的记性和性格,可能到很老很老。
没有人,或者有谁能够理解我,但理解并不等于就是我的。
我就是的,这心的,什么也不是的什么。
1970年,也是夏夜,我曾经有过这样的行走,一个人,从南山走安济,再从安济走去南平,为了能够赶在天亮前到达法院门口,按她说的时间离婚。
我对孤单到连影子也没有的夜行者,有一种从那次起从未改变的什么,无法形容的。
即使对方有可能是个精神病患者,能陪他走到一个有光亮的地方,我的心也会好受点。
好了,不说这些了。换个人来说。
说他。
一个一事无成的人。
早起,连女同居要给他煮杯咖啡都来不及,他得赶去找工。
中间,他搬了住房,简陋到只有一张长沙发和一台旧电视机,还有打包塞了些衣物用品的纸箱盒。不再回到二人的空间。
他显然矮小,常被误以为是天生的同性恋者。
在车水马龙的都市里,没有人要他。
邻居送给他几十颗圆形的肉饼,出于礼貌,他没有谢绝,悉数接受之后,关起门来,全倒进了抽水马桶。不知道是因为那好意出自因乳腺癌切除了乳房的主妇之手,还是味道真的很不好。
这时,饥饿和疲惫使他想喝杯最普通的,也就是最便宜的咖啡,出门前在纸箱盒里全部倒出来的硬币不足以付款。
他决定从银行卡里取些钱来,于是把卡插进自动取款机之前,顺手将那些硬币全给了脚边近处正在瞌睡的乞丐——是亲手放进乞丐的杯子里。
可是,银行卡被机器吞了。
他无可奈何,乘附近没人,蹲下身来,伸手去那乞丐的杯子里掏回他丢进去的,正在这时,被路人发现,瞪眼盯住他看,他只好把手缩回。
当他几乎就要失约,勉强赶到,见过心理医生之后,心理医生根据他当场回答问题的实际状态,在驾驶资格证审查书上写“不”和签字。
他到自动售货机前按下“黑咖啡”的按钮,显示“无货”。
所幸被人介绍给一个三流的演员。
三流的演员愿意带他去摄影棚,看是不是有他可以跑龙套的小角色。那里的免费食品台有咖啡壶,但是里面的咖啡剩下几滴。
就在这时,他的父亲电话他。
他和父亲在高尔夫练习场见面。父亲让他打几杆,他都不行。
父亲告诉他:得到学校教授通知,才知道他已经辍学一年,放弃了法律专业的学习,于是停止供给他生活费。这才是他的银行卡失效的原因。
他也想用父亲临走留下的几张钞票作为新的起点。
三流演员邀和他一起在餐厅进AA制餐。三流演员点餐上菜,而自知本身口袋里还有多少钱的他,只要了一杯水,他受到朋克服务生的另眼。
就在这个时候,他被小学时候的一个女同学认了出来。那同学自说“那时胖得不得了”,“有许多‘肥’的绰号”,但是现在苗条到是现代舞舞剧的演员。她邀请他们晚上去看她的演出。
他们去时,舞剧已经开场,中途进去,迎接他们的是前后左右的邻座不满的神情。
散场后,因为女同学被路人口语性骚扰,双方出手,他去劝架,被打得鼻子出血。
她把他带到单身住所,为之止血擦伤,以至身体的接触,激发了做爱。就在高潮将至时,他突然说:“这样不合适”中止。女同学认为是他记起来过去她的肥胖,现在仍然嘲笑她,她深感受到侮辱,命令他“马上滚出去!”
深夜,他进了酒吧,要咖啡,店家告诉他咖啡机已经清洗了。
于是,他要了一杯伏特加。
而这时,不请自来了一位离家去大海上漂泊六十年的老水手与他并坐,打破他希望清静在所的单独。
老人家一脸的慈祥和坚毅,诉说着六十年前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带他到这条街道来,面对也是这样的玻璃橱窗,父亲自己手握几块石头,也给了他一块,告诉他:“你现在看可以做什么!”所有的人同样疯狂之后,满地都是玻璃碎片。老人问他:“你知道,我那时在想什么吗?……我想,我不能在街上骑自行车了。”
老人家把酒钱付了,然后出门。弹簧门就在他们坐的吧台旁边,还没关上,只见老人家已经倒地,嘟哝着说:“他们听不懂我说的什么……”
他随同急救车去了医院。
守夜中,他被护士叫醒:“他死了。”“他没有家人。”“一个也没有。”
我要讲的他的事,到这里也结束了。
2013-09-02
后面说的“他”,是昨夜看德国故事片《啊,男孩》的情节。
我不认为单身、孤独、独自、一个人、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一个一事无成的人,甚至乞丐,有什么不妥。相反,有时候,我会觉得没有责任,没有负担,生死自由,在众多不好中却是最好的。像老水手弗德里希别无牵系的漂泊和“不为人知”的死去,像顶多二十岁出头的,长相还是个“男孩”的他——马可,连喝杯咖啡都不成,却一天又一天过得下去。
我不知道,真实的那天夜晚的那个独行者,现在怎么样。
我能够记述这些人,这些事,却无法形容。
你们听懂我说了些什么吗?
【本篇有关】
《啊,男孩》(德国电影) http://www.dy131.com/jddy/2013-06-17/22085.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