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教授营销学时，有过这样的讲述：

本当用于活体的语词，商业假借往买卖，趁人们不但普遍而且通常未加比较其所言中的载体以及区别之机，浑水摸鱼、偷梁换柱着说法，尤其对大家电类进行钻营，例如“终身免费保修”，准顾客和顾客往往理解成“购买者活在世的时长”，而商家却很懂确定的是“本商品自生产日期起到同类产品的核定管理机关所颁正常使用年限为止的时长”，也就是即使原封不动的情况下，产品部件的老化、衰减的最短和最长的年限，指的是“产品本身的寿命”，如：电视机8～12年，电脑5～10年，冰箱10～12年，空调8～15年，洗衣机10～12年，电热水器10～15年，抽油烟机8～12年，微波炉11年，电饭煲10年。

我们可以很形象地把种种标记有生产日期的产品说明文字，视之为其被判决的告示。

为什么说商业如此行为，只是假借呢，这就自然要追述到一开始我提到的“活体”。

只要是活体，就是“生”的，便有相对应的“死”。就“生”到“死”的时间和经历，可以说之为“一生”；从“生来”到“死了”的结局，则曰作“终生”；从活体到没有了生命的任何体征，是谓“终身”。

以上这些话，是今天日志的引言。我要写的是人。

我有一位高中时期的同学，昨天遗体火化了。从他去年的12月30日，被北京305医院确诊为“世界目前尚无医药能够救治痊愈”的“肺纤维化”病，而“他的年老体衰又不合适做肺移植手术”，今年的1月7日“病情有恶化趋势，已接近维持极限，下周会比较困难”，家属陆续接到的判决，包括“死病判决”、“死亡预判”、“死期判决”，13日则是终身的终生。《讣告》写“享年七十四岁”。由此推算，他的第一张“死期预判”当在1944年。

他这次被送进医院时，已是人事不省的活体，靠呼吸机来维系身子骨的呼吸。

当初他呱呱来世的活体，当然不知道出生即时就是生产日期，接生人告知家属生命的到来，同时涵盖着活体终身的极限。

很难说，也保不准，究其生平，他想到过生命的这一哲学意义。

我是到六十岁过才真正有这样的意识，才真正着手从事自己喜欢和要做的。

今天清晨，收到老友发来她夫君陈老师术后《病理检查报告》单的微信照：“右锁骨上淋巴结查见转移性鳞状细胞癌”。这一“判决”昨天送达他们夫妇手中。即使不过是手术前就已预判的再次确定，依然是梅里雪山上宿夜被暴风雪困住的登山队员，而现在出现的则是雪崩！急近死亡的崩塌！山神的判决！

我在想象陈老师的心境和表面状态。

2014年，我接到“CA-199胰腺癌、胃癌”书面报告时，我有过照常说话、吃饭、喝咖啡、看书、写日志、睡小觉和睡大觉的表象，然而连自己刚才出口说的，什么都无法记起；所有的食，都不知味；浑然不知咖啡泼洒在书页上；一个短句在键盘上一错再错三四次，大脑小脑一齐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失落的亢奋，剥夺了保障活体的睡意，……

我当时最能体会得到的，也是第一次能够感同身受到的，竟然是——

1982年，我获准一次特许，在省第三监狱探访再不到二十四小时就要被枪毙的一位死刑犯。

小伙子告诉我：之前，兄弟二人同年毕业于福建师范学院，一个数学系的，一个物理系的。之后的夏天在老家县城等待工作分配。日间帮父亲照看一家小饭馆。因为同业争生意，邻的两家常有吵架。有一天，兄弟都在，隔壁店的男人竟然吵骂到这边来。夜晚纷争再起，隔壁店的几个男人竟然冲到这边来砸厨具，二人和父亲各拿一条长板凳与对方打斗，突然失手误打倒了父亲，兄弟更疯狂，也把对方男的“打死你！打死！”……双双被捕后，兄弟争说两条人命都是自己出手的，最后的判决依据事发当天下午哥哥的一句“你敢再来，我就打死你”判为“蓄意杀人”，以及边打边喊的定为“故意伤害他人致死”罪，哥哥死刑，弟弟死缓。

唏嘘之余，我问他：在法官宣布这一判决，或者现在，你心里想什么？

他回答的话很多，其中有三句，这样说的：“我唯一的就只想判我死，能留下我弟弟”；“人生总要死的，可是从来没想到会死在这上头，会这样死掉”；“判决了比拖着好受些，总算知道自己到头的日子”。

他面容的刚毅和眼神的茫然，今天回想起来，就还在我现在的一米半间距内。

前天，我写了  http://www.cqns1946.com/contents/7/1344.html

人啊，看见原本没有指针的钟表面盘上，显现了时针分针——接生人帮神隐藏过的，医生代死神安装上去的，法官校准了的——长短两条，“只是一个节点”。

自杀者吗？未必。有的自杀不成，又活过来了。

我们家的老太爷，八十岁时医生判决“心脏慢慢衰竭，最后自然停下来”。十七年后的那一晚睡前，笑对孙媳说：“阿丽啊，汝明早不用煮郎家人的饭。”

翌日，老太爷房间座钟指针的节点终止在6点10分，一位活体从此长眠。

常人无法解释的“神”。

“神”之又神让许多耄耋之人，都有死亡的自知之明，即能看得见自己那块钟表面盘上的指针。

2018-0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