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上好的旧衣要补,师傅来短信,终于拿出方案了,约我到店里确定,并且商量一下价钱合不合。因为方案我已经强调务必按我的——两块黑色羊皮,剪成椭圆形,分别车在胳膊肘的部位;崩线的袖口以相同的羊皮包边——师傅当时已经表示可以,所以,之所以隔了两天才让我再去一趟,是因为他吃不准那件衣服的原价。
他的要价是根据这一基准来调节的。
广州这社区的店家,在这方面要比福州来的精明和灵活。
顺便,我带着两条新裤去。买来时足足长了 10 公分。
约好 9 点半的,我早到了十分钟。
这家店在广州面积最大、二万户单座豪宅别墅结群的交通枢纽中心后街之末端。
门口另外有位师傅给我开了大落地玻璃门的锁:“你可以进去坐着等。他也差不多快来了。”
我进了去。
我喜欢看。
店面之地 40 平米。
可见的大的、稍大些的机械有 5 台,构成前店后坊的格局。
后半部加了层,算是双作坊的格局。
一只瘦弱的小白猫在不停地走动。
店的主业是修理皮具,最大件的算进口沙发,一般大至旅行箱,小到名贵钱包;最主要的是修鞋。
陈列架上摆放着已经修好的、用透明专用塑料袋封口的鞋、靴、高跟,有21双。
听说,这家店修一双鞋要是收不到 200 元钱,师傅都会很客气地建议到别处去打理。
师傅是位先生,秃顶。我猜不准他的年龄。
看他后载的,继而在他身旁转悠的,打开早点盒叫他吃的那妇人,推断他应该在 43 岁上下。
是的,这是家只有老板和老板娘的夫妻店。
这回,老板肯定已经见识了那件旧衣的货色,开价后,我笑笑,还了他价。
我能承担其四分一的实钱。
他惊呼:“怎么可能!阿叔不是开玩笑吧!我们是做品牌的哦!”
我光笑,随他怎么说,皆不语。
准备打包走人。
三分钟后,师傅接受了我的还价,答应两天后交货。
于是,我谢了他。
出到门外,与先前给我开门的另位师傅谈裤子改短。
我没问要价。
上回见过,两位老妈模样的人拿新买的外套来改短衣袖,各两件,共四件。每件工钱 15 元。任凭老妈陪了多少笑脸,师傅硬是不减一毛。而且都是次日才交工。
我能理解,尽管这是个甚至大过我们那里山区三五个县城城关的社区,业主们大都是广东省内外第一代创业者,但这些人的出生都脱不了地道农村县镇的干系;即使儿辈豪了,父母辈的仍然保持着本土潜在的质朴。所以,能省则省,能少给就少给,既是一种潜能的惯性,亦是历来的德行。
我也能理解,师傅不想当面就改,是怕客人说“这么简单,就收这么多的钱!”
那我干脆等来取里面那件胳膊肘的,再一起拿回这两条吧。
师傅却说:“就给你改。你等一下。”
这才有了我今天要写的正文——
我没走开。
我喜欢看。
应该说。这是附着在大落地玻璃门外的作“方”——无土地归属权的 3. 5 平方米!
门的左前侧刚刚好放一台针车。
门的右前侧刚刚好放一架蒸汽熨衣台板。
四十岁的络腮胡茬师傅的工作,就是一会儿坐在左,一会儿站到右。
我的猜想,这小小的地盘,两师傅有可能是表亲,也有可能是租用。
此时,来了位比我个矮、比我瘦小、比我头发白太多、戴助听器的老伯。
师傅停下手中的活,听老伯的要求。
老伯把无纺布手提袋里的一件纸商标牌尚系着的夹克拿了出来,脱下身上的外衣,穿上新的,然后伸直双臂,说:“改!太长!改短!”
应该是满口的过于整齐的假牙套障碍了他正常的说话,他只能说单词。
师傅仔细地看了:“改的话,也就只能短半寸——还不到……”
“太长!不改,不好看,嘛!嗯!”
师傅又反复比划了几下:“不是我不改。是改不了多少,你觉得划不来。改多点,你手臂一弯,袖口又太上去了,……还是……最好不要改。你一定要改,也可以。”
“改!”老伯忽然转向我,好像才发现我站在同一地方似的:“你说——改,还是不改!”
我笑道:“要是我,我不改。”
“我说改,你,为什么,说,不改!”老伯好像找错了同盟军。
我仍然笑道:“我说不用改,第一,因为现在时尚潮流,不是特别长的就是特别短的,刚刚好的,不一定就是最合适社会潮流的……理发,理坏了,就是最潮的嘛!”
“你说的,就,这样子,可以?”
“是啊!再说了,第二点,阿伯把手举起来……阿伯的袖口都到这里了,再改短,不就露出好多肉肉了吗?”
老伯很开心:“那你的意思是不要改?是吗?”这一下子,话能够连贯起来说了。
“我说的不要改,是师傅都说不要改的哦,师傅有钱赚,为什么不做呢!是不是?”
“他说,不用改,那是他说的,我要听你说。你说,改,还是不改?!”
心花怒放的我小心翼翼地说:“不改。”
于是,他再又把新衣换成来时穿的那件。
我注意到,他里外衣服都整洁到一丝不苟。这是一位中规中矩,有传统教养,做人不折不扣的好人。
他的胸前和皮带右侧偏后的部位,还各佩戴有一块大如鸡蛋的上等玉石。这又是一位在家很得受用子女后人孝敬福份的老人。
在我帮老伯穿衣时,他告诉我:“我今年八十三了,不戴这个……上面打雷呀,耳朵都没有声音……你说不改,我就相信你,不改……”
老伯临走时,从那提袋里掏出两个小小的蜜橘,给师傅。
师傅笑说:“你都第二次来说要改的啦!”
阿伯说:“你没有给我讲他这么清楚嘛!”然后转过面来,对我说:“你再说说,改还是不改?”
我真笑的快不行了:“你都不给我橘子吃,我就不告诉你。”
老伯大笑:“我给你,你也不吃的呀!是不是!……你说,不改,我就不改。”
老伯开步,里外的人都乐了。
我搀扶他下阶梯时,耳语他:“夫妻要原配,物品得原装哦!”
师傅说我一共是 16 元。
我给 20 ,不让他找零。
回走时,我对自己末了的那句,在心里嘀了一咕:“真不合适的,还是得改。”
2016-12-01 广东人和福建人的普通话差不多,写出来的远不如听的有趣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