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自幼进出我们家，就差不多跟他自家一个样，叫我也叫“爷爷”，知根知底的，所以，上回放假他来，饭间聊起今年过年谁谁谁在哪里过的事，轮到他说了，他一笑——是莞尔一笑那样的笑——，然后说:“我爸有回家。”
      他爸在遥远的边疆，干在这边家一样的活。活不重，钱够过一家三四口的平常日子，还可以。
      我很为他高兴:“这样好！”
      待饭桌旁只剩下他和我了，我掂量了一会怎么出口，然后小心翼翼地——就跟端着叠有三层高脚酒杯的盘子那样——先叫了他的乳名，再开声：“你知道，爷爷是离过婚的人，所以，爷爷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听了，如果愿意，你就回答，要是觉得尴尬，你完全可以不回答。好吗？”
      “当然可以回答啊！”他瞪大眼来：“爷爷，有必要这么恐惧吗？”
      “爷爷想知道：你是更想跟你爸一起生活，还是跟你妈一起生活？”
      “两个人我都要。”他几乎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继续喝鱼汤：“爷爷做的菜，真的很好吃!”
      或许我神经质，或许事实真这样——那一刹那，就一刹那——他面部略显拘谨。
      “谢谢你。爷爷自己离过婚，到现在，没敢问过他们这个问题。今天你的这个回答，总算有了答案。谢谢。”
      “爷爷！你说，这有可能吗？他们会听我的吗？”
      “你说的也是。”我不敢再看他，脑子里套叠地闪过那年之后的印象：小学四年级的他，小学六年级的他，初中毕业的他，高中毕业的他，直到现在已经大学一年级的他。
      “爷爷，我吃好了。”他像是把我推了一下：“今天我吃的最慢，来！我洗碗！”
      “不用你，你去房间看电视吧！”既然问了，我忽地还想就干脆问到底：“嘿，你告诉爷爷，在爷爷这里吃饭，是什么感觉？”
      “家的感觉！”他的答案。
      “是真的？还是恭维？”我就不晓得他怎么就可以脱口而出！
      “我干嘛要说假话！恭维爷爷，有这样的必要吗？”
      “这话，爷爷相信。去吧！这里留给我收拾。”
      入夜，我像收拾饭桌残渣剩骨，连同清洗漂净沥干杯盘碗碟那样，想他的三句话：
      第一句：“两个人我都要。”
      第二句：“这有可能吗？他们会听我的吗？”
      第三句：“家的感觉！”
      我看到他那内心——类是容器的里面，盛过什么，装有什么，还剩什么。
      最初的，当父母还在争吵，未决的那二三年。抱有希望，甚至渴望。
      这已经成为曾经。
      其次，事不由他，身不由己。作为未成年，没有独立生活能力的孩子，他必须，而且只得服从分配。他默默接受现实——父母协商或者法院判决的结果，继续在他爸这边，和他爷爷共同生活。有时候他的妈会约他见面。后来，他爷爷过世，他爸去了边疆，把他安排在他姑妈家。高中时，他爸他妈各自组建新家。觉得一个都得不到的他，还是回到老房子，“自己一个人舒服些”。从此，他爸一个月往他卡里打一千块钱，“不够可以再打”，剩的归他。寒暑假他爸给他买好机票，他飞过去，到时再飞回来。大学了，一个月加五百，有时候他爸也回来。
      人生成长的过程，他很无奈。
      现在，他应该希望到时候应该有一个“我自己的家”。
      当然，这是四年以后的将来。
      那年，我大儿媳告诉说:他妈想让我们家接纳寄养他。我犹豫过，终于因为预想到会是他姑妈后来的那结局，我决意只答应“在没有你们合适亲戚的情况下，随时来去，如子如孙，但不可长期。”并且说出理由：在这方面，我既有自身的经历感受，也有收留代育过内侄、堂侄孙的教训。即使收养辛劳和教育有方，其人是有心理的，除非发生戏剧性的变化，否则一般都心理无度，感谢恩德的少，抱怨不满的多，好事坏果，孽缘呢！“既知后来，何必当初”！
      还是一路过来这样的好——初中毕业，16岁足，已到成年，再18岁满，已是社会人，自觉自明，知书达理的好。
      因为我的问题，我有内疚，果然自食。
      幸好，我所遭遇和看到，包括他，还有其他与之相同的，父母离异的、曾经处过逆境的熟悉，没有一个是不好的人。

      我说的“果然自食”，包括这些曾经的孩子已经不再是孩子，乃至和父母的关系。 所以，有时候，接受现实，可以安心。

      就连叹气也跟看小说似的。     
                                                        

                                   2014-01-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