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冯：

      今天你的心情好些了吗？
      昨天上午你发信息过来：“今天心情糟，因为小孩学习，她动粗，我愤怒。”
      我不觉惊讶，这是近一年多来，我屡次告诫过你，孩子学习成绩已不再重要，只要能够成为好人就可以。现在当然还是好孩子。
      今天，终究出现了问题，起码是苗头。
      我回了你：“现在是青春期，逆反心理特别严重的时期，务必注意方式方法。否则，很容易走向极端。如果是我，我会放弃教育，提供生活学习的一切费用，直到她工作。既然已经这样。那么现在起她能不怨恨家长就阿弥陀佛了，不要期望感恩。你放宽心，自己先调整心理。我觉得你自己的心理也是有严重问题的。”
      你表示：“我的观点与您类似，小孩学习如何都接受，也行动表达了，大家健康快乐就行。”
      我又叮嘱道：“一定要维持到她结婚，一切平安。”
      这两天我人不舒服，问题是没有，就是什么也不起劲，精神萎靡的很，所以昨晚才八点就睡了，一直睡到今晨六点五十。中间有一阵子迷糊着，想到该给你写封信，说些我的想法。这标题也是迷糊中想的。
      儿女本是父母的生命之一切，是最亲爱不过的骨肉。我之所以会提出且将之当人客，是因为我有过这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千千痛苦，有过管之不得割去不舍的万万无奈，先也因为学习，懂得成绩已无法挽救时，转而集中到为人。火暴过，动手过，也按照教育理论所说的“把孩子作为朋友”过，都不见效。几次自己痛哭和沉默过，想到过自杀，以己一死换一场为之的教育。最后，在走投无路时，为己生，也为孩子的自由，进行自我的种种清算和剥丝抽茧的反省，才想出了这下下策——且将儿女当人客。
      “且将”，是万般无奈的权益之计。或许有那么一天，孩子也遭遇其子女的逆反时，才有觉悟，也才能体谅我们大人曾经的无奈。但，就我而言，既然已经将之“当人客”，那也不必以此为抱怀了。
      “当人客”，首先，是“当人”，其次是“当客”。
      “当人”的意思是，孩子还没成家，按传统，在其成家前，都还是“未成人”。那么，“当人”，就是将之当作已经独立的成人，放开监督，放开管理。从70后、80后、90后的孩子来看，尽管在我们眼里他们还有许多的欠缺，不成熟，但是，事实上，他们远比你们，更不用说比我这辈的，要见多识广得多。如果放开手，他们可以得到更多实践的机会和际遇，应该能成熟得快许多。
      作为我，我现在知道了，“在我们眼里他们还有许多的欠缺”，事实上是所谓的传统的东西，传统的为人处世原则。问题是，就因为我们，或者我，抱定那些传统，结果不是在这个社会吃不开？不是到处碰得不愉快？我后来是换位思考了。
      一个人只会跟随别人而自己不是领袖时，这个人就只能是模仿社会、学习社会、接受社会和习惯于社会。过去，我那个时代的人，是个个都想要通过自己来改造社会，成为社会的楷模、先进和一分子，从而率领社会，以改造全中国和改变全世界为己任，结果，我们这一辈的人被领袖改造了。
      我不到三十岁时就看到过这么一句话：“人民，永远只能被优秀的人所领导。”那是读波兰人作家在美国写的捷克社会主义改造时期背景的小说《理性的眼睛》时记得的。但是，我真正接受任何领袖的改造国家和改造社会，转而仅仅来建设自己家庭，来建造自己孩子，改造已经建设和建造了的状况，已经是四十多岁过后，我以为我是家庭的优秀，领导着我的孩子们。
      我有过失败，后来有了成功。失败在我是他们的领袖和朋友的时期。成功则在我且将之当人客之后。
      “当客”的意思，就是我们做大人的，本质上不再是儿女的家长，我们必须像基督徒那样，为自己的原罪，受到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乃至终身的惩罚。因此，我们必须遵守客套、客气、敬之如宾，让孩子在家得到宾至如归的享受。我们不再是管理，而是伺候；我们不再是要求，而是满足要求；我们不再是“你应该”，而是“我必须”。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就如儒家倡导的“克己复礼”。
      这样，看起来不难做到的，其实，非常非常难做到。尤其刚开始，特别是朝夕相处。但是，我是过来一大半的人了，现在远比最初突然遭遇那样好许多。但，无论如何，都只能是和只会是——老泪满眶难滴！
      纵然这样，对子女而言，是不是都好呢？当然不一定。可能的结局无非三种：第一种是吉，他们一切都发达。这是求之不得的，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其次一种是中，他们基本是好的，只是过得辛苦些，有点困难。这时，我们做大人的，帮助他们，给他们所有的支持，他们应该也会对自己的曾经内疚。这是相安无大事，上帝保佑，阿门！最后一种是凶，我甚至这样想，孩子杀了人，无处可逃了，我一定会隐蔽之，包庇之，顶替之，担起其所不能担的一切，为之牺牲，成全我曾经为之想过的自杀。
      说实在的，孩子有父母的、祖辈的基因遗传。我对于自己的孩子是有把握的，都只会在“中”。比起许多的家庭，我们家的孩子都还是好的，即使有逆反，那应该都因为代沟。我退让了，平静了，代沟也就渐渐被时空填平了。就像宾馆的服务员，怎么也不能记人客的往事，是一样的道理。
      你可能会这样说我，认为我从事的专业和在教学生涯中成绩上好，怎么会如此消极来说予你。我自认为，能在专业和开导别人时，尚能有所作为，实在是因为我的理论不是游离现实的专家条例，而是我从曾经的失败教训和后来成功的经验里提炼出的见解。我住的这座楼一共三十五户人家，人文学科的教授专家不计其数，著作半生，课堂呱呱，而能教育成就自己孩子却了了。我家的孩子因而佼佼。
      孩子是自己一生最重大的事业。如果连自己的孩子都养、育、教失败，那么，其它的也就自己缄默好了。
      这些，是我想告诉你的，我亲历的心灵历程。意不在教导任何人。既然连儿女都且当人客，又何来教人的用心。
      祝
你们一家平安！

                                    剑达
                                        2009-07-26  川上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