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净居寺二十三天里，几乎天天上晚课时，能从毗卢阁远远地望见，那禅房的三楼外走廊上，有位背稍驼的瘦高老者走动一次。据觉道师说，老者是他的师父悟智老和尚。
    悟智老和尚，七十八高龄，单独束之高阁，又深居简出，几次请觉道师转达我欲参拜老和尚的心愿，得到的总是“老和尚说他什么都放下了”，或者“我师父说，人家是教授，自己没文化”。回绝归回绝，请求仍在继续。
    “快！老和尚让你去呢！”觉道师笑得就跟他自己遂了夙愿一样，颇有几分激动地跑来叫我。
    我慌忙地换了一身正装，自私追随而去。
    一路小跑过报恩堂、韦驮殿、西归堂，穿过功德堂后墙边一道小门，上到禅房一层，再登到三楼，已是气喘吁吁。
    觉道师先进去通报，我站在门帘外的廊道上还不到几秒钟，悟智老和尚就亲自站到门口，直笑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请！请！”
    我被引进的不是他的客厅，而是他的卧室。 是间别无杂物,，仅一床、一被、一桌、一凳，另三面禅座台似的搭架，窗下中间位有张一平方米大的禅垫，这么个空间。
    在我行礼时，只听他连声说：“自拜自福！自拜自福！一拜就可！一拜就可！”
    待我起身，他请我坐到他的坐禅垫上，他自己挪过一把凳子，坐到我的近侧。我那敢造次，急忙就住坐禅垫边的台板，挨着台边坐下。
    在他轻轻招手叫他的弟子觉道拿把扇子来后，他又亲手将竹扇递给我。
    这一请进、一让座、一举扇之间，虽不及一分钟，却让我心如泉水入池，速速平静下来。
    在我对面前这位一身整洁僧人常服的老者时，一时间竟不知恭维什么的是。只说：“要不是觉道师的引见，只怕我后天走了，还无缘拜见您高僧大德啊！”
    我说话的声音大小不到平日与熟人说时的一半，老和尚竟然听得清清楚楚：“咳啊！我哪里是什么高僧啊，谈不上大德的。大德，要本焕老和尚那样的啊！”
    这一下，立刻转到我曾经想到的话题上来。
    悟智老和尚自始至终笑颜对话，在清瘦却微红，而且有着光泽的脸上，还有他恭谦的坐姿，尤其是他神采奕奕的双眼，让我第一感觉到高僧原来是这样的凡人，大德居然是这样的平和。
    我开始叙述家父的无疾而终，寿终正寝，讲到他好象知道自己什么时间要走，让我们家人不要煮他第二天早上的饭，而我在他一辈子里就是在此前夕，唯一给他洗一次脚时，不知何故，膝盖一弯，就跪到父亲的面前。
    老和尚说：“啊！有的！有的！会有这样的事的！你的父亲，他不一定信佛，但是他的善行，会得到他的福报。你呢，为什么会不自觉地就跪下去呢？这就是缘！缘分的事情，缘分到了，情不自禁的！”
    当老和尚这么说的之后，我侧过头，对禅垫那边坐着的觉道师说：“我真的怎么就感到，老和尚就和我的父亲面貌非常之像啊！”
    接着，我谈到：“听觉道师说，您是什么都放下了的。而我，想放都放不了，到寺院来，要填表，那就要说自己过去是做什么的，过去我教书，那本来想放下的笔，结果呢？还是把笔扛在了肩膀上！哪里能做到您老这样，修行到彻底都放下的程度啊！”
    老和尚听到我说“把笔扛在了肩膀上”时，笑得好爽朗好爽朗，爽朗的那样子仿佛他不在这世上！然后他道：“我本来就没什么嘛，当然就好放下了。我放下了，这是我的相。你的先前我不知道，但是你教书，教书也是修行啊，这是你的相。佛性对于人人，都是平等的，只是各人的相表出来的不一样。”
    这是我在书上读了无数次的“相”说之后，第一回，直接听说法“相”的。好比，听音乐CD或者影像DVD之后，亲身在音乐厅听到的，完全是两种差别太大的效果。
    我不由地慨叹道：“像我这样，现在还刚看到佛门的，又是这等的年纪，再怎么学习，再怎么样修行，永远都是赶不上您的啊！”
    这时，一直双手支撑双腿的老和尚，放开左手，在自己的胸前轻轻拂了拂：“哎——”这一声托得有点长，接着：“话不能这么说，佛性在自己心上，修行不是论时间长短，年龄怎么样，而是——”他做了个中指从拇指结合点弹出的动作：“弹指之间的事！要看自己的觉悟、顿悟。懂了吗？”
    我点头。心想毛泽东曾经的诗句“弹指一挥间”，主席也谙于佛学的观点么……：“您老这句太重要了，开了我的窍！要不是已经联系好了，后天我要走的，还真想听您的开示意啊！我到寺院来，目的就是能够有您这样的高僧大德，十天有这么一句，让我自己参去，一个月有那么三句，多好啊！”
    老和尚笑的纯而又纯，一点没有世俗之气，那是一种只可意会，言语无法表达的心态之相。
    只见觉道师侧面笑对着我，讲：“那今天，差不多说了两年的话了哦！”
    我连连称：“那是！那是！”并说：“今天，第一次拜见您老大德高僧，也就在此辞别您老。倘若以后还能在与觉道师的联系中，知道您去了哪座寺院，我一定赶去参拜和聆听您老的开示。”
    老和尚笑而点头：“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临了，听觉道师告诉他的师父：“我把你用的毛巾给换了新的了！”
    师父轻轻地说：“不用换，不用换的，用惯了的嘛！”
    在送我到门口时，我这才从乡音里记起，说过的：悟智老和尚是湖北人。
    下楼时，觉道师手里拿的是老和尚用了十几年的毛巾。我问：“你把这拍了照片吗？”
    “偷拍了。”晚上他给了我这张照片。
    那是条毛巾吗？
    老旧残破袈裟的一块，开裂处有过缝合的。
    想起我的父亲往生时，遗留下的全新的衣服若干，而日常的内衣一定是打有补钉的。与悟智高僧所不同的是，我的父亲没有宗教信仰。

                                               2011-07-14 

                                               （此篇07-15  补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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