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肠香和我吃老虎
| 发布日期:2008年09月29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 |
在广东,随处有美食可买。
除必须吃的三餐,每餐一小碗,我几乎都得眼观手不动。
我不得不严格控制饮食,以期达到几乎是无望达到的减肥。
但是,我禁不住在昨天鹤山的西餐厅点乌冬面时,加要了一整根广式腊肠,下午到广州,在诗铃邑的街边,买了两块盏糕。
慢慢地嚼,细心地品。
都吃了。
感觉不出那种香,那种甜。
完全感觉不出。
不是因为我今所食的不香不甜,而是我感觉它们远不如我的母亲亲手做的那种。
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年不过四十的我的母亲在做腊肠、蒸盏糕。
我的母亲,在女性里,算是个高,不仅单薄,还不能说美,甚至连漂亮也说不上,不识字。
然而,我的母亲有特别的气质,介乎于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间,是位很靠近文化的妇人。口语的文质受戏文的影响甚深,举止的彬彬则来自我外祖父大户家庭的教化。
生于1912年的我的母亲,从嫁与我的父亲的那一天起,到同个世纪八十年代中页寿终,整整相夫教子了五十年。
这五十年里的相夫教子,包括做腊肠、蒸盏糕。
我的母亲买了一些猪大肠小肠回家,先把它们放进一只土瓦钵里,里里外外用水反复冲洗几番,一次次将污水倒去,其后,在湿漉漉的肠体上撒了一小把粗盐巴,又反反复复地里外翻来翻去地揉搓,再一遍遍用水漂。直到闻过,没有丁点的异味了,我的母亲才跟同居肇柱家的、郑家的、惠生家的、品青家的,说“可使了”。
在我的记忆里,五十年代伊始,福州方言很少有“邻居”之说,而说“同居”。彼此的关系也就如一家。平日里就是东家少菜西家给,南家缺米北家帮的,何况眼瞅着日子已过冬至,做什么,哪天做,怎么做,几家妇人早早已是商定了的。
我的母亲清洗猪大小肠时,其他的同居差不多也在做着同样的程序。
之后,大家各自剁碎捣烂猪肉,搅拌均匀食盐、红糖、酱油、虾油,接下去是灌肠。
所谓的灌肠,是先将肠衣的一端用细麻线扎紧,再把调好佐料的肉馅,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着填充进来肠衣。待一长条全部灌满,再细麻用线将其间隔着一节节地扎起。
然后摆放进蒸笼。
摆进蒸笼的,还有几十只酒盏和小碗,里面盛的是和好红糖水的米浆。小碗蒸出来的叫“碗糕”,酒盏蒸出来的叫“盏糕”。因为,好吃的东西得分着吃,所以,那年头,“碗糕”少有,多是“盏糕”。
在我的印象里,腊肠、盏糕、年糕、芋头糕,都是在同一天,同一厨房,同一塔蒸笼蒸出来的。
论说,出蒸笼的还不是腊肠,而是香肠。腊肠是将香肠经过长日烟熏日晒风干之后,脱去了里面水分了的。
腊月里,过新年,各家挂起的香肠红扑扑的,吃一节剪一节,剪一节,切十来二十薄片,像我这样的小孩子,再好吃,一餐饭顶多三片。一片得咬四五口,分着吃。
那小盏糕也是,一块可以吃半天。这半天不是形容吃饭得有多慢,而是真的是半天里才舍得吃完。
这么个吃法——接过我母亲给的一块盏糕,拿在手里,先端详它像什么。像花?花不能吃。像山?山很大,也不能吃。像张口大嘴巴的老虎?是,我才不怕老虎呢!那吃老虎吧。
先吃老虎的哪里呢?老虎不听话,吃掉它的一只耳朵。
放下。去玩。
一会儿回来,老虎还不听话,再吃掉它的一只耳朵。
又放下,再去玩。
一会儿回来,光光头老虎不好看,咬了它的脑壳……
老虎在一次次在我吃掉它的胜利里,我一次次惜别了它……
年前做的腊肠,可以吃到端午。
年前做的盏糕,也得吃过元宵。
不识字的我的母亲,以其年俗的每事,赋予我以文字来记忆其中的文化,又将其雅俗共通的气质,传教给我节俭。一晃眼,上个世纪成了无有,那些年月已去而无踪,惟遗缺憾的记忆和生灵的品德。
今年初的1月28日,我写《母亲最后一次蒸年糕》,恋母爱之心之情,乃因物是人非而无以能觉现今无母之慈那年糕的意味。
今所忆的腊肠香和盏糕甜,似乎老及幼,实老及老,觉知徒然,戚戚耳。
2008-09-29 广州 诗铃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