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秋雨凉得寒咄咄地冷,抖地一下太阳出了来,将个没有底气的辉煌颤颤地倒在午后的莲池里。我这才注意到,那一杆杆夏日的绿伞一把把地合起,到处乱立乱跌着,苍白得像是几十年前的油纸伞,已经破了,已经湿漉漉过的又干了。
那名曰“石上月色”的人客,曾将苏轼的“雨中荷叶终不湿”拿来句我,此前的白石老人的花,朱自清先生的塘,洪湖水的浪,本是已有许多了的画面,包括自己儿时的遮阳避雨,少年的滚动银珠,满脑子尽是的翠绿,就这么刹那间成了干涩。
人啦,是什么心境看什么景。这话看似唯心,但现实是常有的事。
苏轼这句的前面还有一句“风里杨花虽未定”。言植物代人事,用现象说处境,以仄韵抑平声,很是的。
我若是不得志,读到此句,又得像落汤鸡似的羡慕古人的是人。现在我,胸有成竹而不荷业,是故,无以矢志,自然也就无失志的事由。读此句,也就是读此句。觉得无非纳米结构在于其叶而已。
当然,因为一向喜欢苏轼的诗词,所以还是佩服苏轼的出言不逊,其悲不杜甫,其狂不李白,其鬼不李贺,汝道这“未定”的“风里杨花”,不悲?汝道这“不湿”的“雨中荷叶”,不狂?细思量“风里杨花虽未定,雨中荷叶终不湿”,我看其鬼距“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亦是可见的。
我小时偶尔看古诗,我的母亲不识字,却因为书排版的疏密分行,知得我之所看。即使,我的母亲未必说得出雨中荷叶是湿还是不湿,但我的母亲是一定喜欢我吟诵“雨中荷叶终不湿”的。即使,我的母亲知道“雨中荷叶终不湿”,但我的母亲一定会让干的荷叶浸湿个透,因为冬日里蒸芋头糕,得用它铺垫蒸床。
吃着芋头糕,所有的人都说荷叶的香,年复一年,却不曾有美食者说起“雨中荷叶终不湿”。我也是苏轼诗归苏轼,我的母亲的芋头糕归我的母亲。恰恰是因了人客“石上月色”的拿来,这才将苏轼的荷叶与我的母亲的荷叶关联,也才突兀着出去看个究竟,察看雨后荷叶的干湿。
世事如果不讲究,也就人云才云,眼见虚实,风马牛的相及。
譬如——
因了“雨中荷叶终不湿”句在《别子由三首》,所以想到苏轼与苏辙兄弟的感情;
因了这感情,所以想到他们的文学成就;
因了文学成就,而想到文人的得志与失志;
因了文人的得志与失志,而想到名人与凡人;
因了名人与凡人,而想到风雅与民俗;
因了风雅与民俗,而想到我的母亲在荷叶铺垫蒸床的芋头糕上贴一小纸红,祈求吉祥……
但是,现在,眼前的雨后荷叶能够让我想起,想到的,仅有这句“雨中荷叶终不湿”。
因了这一句,我在想——
究竟碧绿荷叶雨中不湿是秉性呢,还是衰败之后遇雨而湿是必然?
究竟在荷花自然放香而谢后,因蒸笼而生香是不幸还是有幸?
究竟无踪无影如荷花的好,还是一败涂地仍我在的是?
究竟出污泥而不染的花叶显美,还是在污泥的茎根奉献?
又近年景,人啊,想这些,不切实际,一如石上月色。实际的是,想我的母亲用荷叶铺垫蒸出的芋头糕。好唯物的呢!
2007-11-23 本文应人客“石上月色”命题《雨中荷叶终不湿》而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