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苕讲五种番薯的滋味
| 发布日期:2010年04月13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
| |
到一把年纪了,反过来看自己,老觉得有种生来不是苦命却欲与苦命人同处一时的心境。例如,好生生贵昂昂的酒楼餐厅山珍海味偏不食,尽找街边摊大排档。早年,我在武汉上中学,数理化学不好,又有许多处世法很“福建地瓜”,难免常被几个同窗弟兄笑话“好苕啊”、“几苕哦”的说,那意思就是“好傻啊”和“多傻哦”。苕的有地瓜样没地瓜相、跟豆差不多又不是土豆、说是萝卜却不是白的,个头粗壮大实,在武汉方言里喻为傻瓜,也不无道理。可是,我们福州方言里芋头才是傻瓜,相反,武汉话叫“苕”福州话叫“番薯”的,福州人认为喜欢食其者,才是明道理懂是非的“乖”人。现今,我连三位数的加减口算都难,实在是一个好苕了,因为阿聿和阿戴春节回去广东,带来老家的一大口袋这物件,这些天拿出来当饭吃,于是接连想起一大串这既叫“地瓜”,也叫“苕”,还叫“番薯”的一些旧事,挑了五种来说说,感情有过本来。
我这个苕,怕说乱了称谓,下文统一以“番薯”言之。
说是五种番薯,其实五种食番薯的方法:烤番薯、番薯饭、番薯干、番薯叶和番薯饼。
这十几来二十年里,城市的人,何曾有几户人家以番薯为一餐的主食的?上到酒楼,按人头要一小盘数着个儿的“黄金饼”,作为大鱼大肉之后的,既算是充实,也可视为甜点,又可以怀旧,却是常有的事。可是,就跟到熟人看影楼拍出来的婚纱照上的非非而是的那感觉,端详着问“这是那个什么嘛”,经确认,别有一番滋味上心头的,正是以番薯为原材料的饼。
上酒楼找野菜的客人多,但毕竟城市难得有野菜,乡下有体力的农民都进城打工了,没体力的即使挖点野菜,象蕨菜什么的,顶多就近卖了,所以县里、中间城市还有野菜可口,大城市最方便有的,多是番薯叶。我且不说这一盘的油是不是地沟油,但看那番薯叶上的光亮亮腻滑滑,压根儿就不是滋味。何况,番薯叶本是喂养家畜的青饲料,不是人吃的。过去啊,只有59、60、61那“三年困难时期”,才是人争相要吃的稀罕珍品——那时代的人不如往日的畜生,畜生何有畜生?
也是回老家过年的阿桂,给我送来两袋塑料压封的连城土特产番薯干。喜得我乘家人都不在,个把钟头独嚼光几十条。洗干净粘在手指头上的白色糖粉,然后给阿桂打了个电话:“太难吃了!哪里是什么番薯干!番薯的味道不知道在哪里!根本不是我过去吃过的连城番薯干!连城是最出名的番薯干怎么成了这样!”害得阿桂在那一头不住地“是……是,是,……嘿嘿……是”。还想告诉他,明年再拿连城地瓜干、长汀豆腐干、宁化老鼠干、上杭萝卜干、清流笋干、武平猪胆肝、明溪肉脯干、永定菜干这“闽西八大干”送我之前,一定要他先拜干爷、干奶、干爹、干妈、干哥、干姐、干弟、干妹,请这“八大干”确认过那“八大干”。但是,怕这一来,阿桂连番薯干也不再给我。
六十年前,邻居陈家穷,孩子特别多,有时早晚煮番薯粥,中午蒸番薯,那香气啊,羡煞了也是孩子的我。所以,偶尔我的母亲也煮番薯粥,蒸番薯饭给我解馋。但终归没得到拿一整条蒸番薯的吃劲。直到“三年困难时期”过后,家里按粮食购买证的本本子,不得不买定量搭配来的杂粮,其中包括番薯、番薯米了,我才有了大吃特吃却吃怕了还得吃索然无味的这东西。福州人说的番薯米,其实不是米,也不是米粒的形状,而是将生番薯搓成细细的短条,在太阳下晒干的干品。因为大多要与些大米合着蒸,才好下咽,所以得其美名。
在番薯的吃法中,最地道的,能保持原汁原味,又最能焕发特有的土里土气清甜香气的,要我说呀,莫过烤番薯。小时候就听说北京的烤番薯、冰糖葫芦、天津的糖炒板栗、上海城隍庙的茴香豆、武汉的芝麻糖、山东的高粱饴、厦门的鱼皮花生,都是最好吃了,长大时,人到中年,岁至老来,都吃过之后,觉得还是烤番薯好吃。各色的烤炉——正规的,废弃铁桶改造的、传统泥巴炉膛外箍木桶的,在北京、福州、上海、武汉、广州、厦门、济南、桂林、昆明、柳州、长沙、湛江、东莞、佛山,只要见到有卖的,我都买,当街边走边吃。
这样的吃法,虽然多少能找回些顽童的心得,自由的快感,却全都不如1968到1972年间,被下放到农村时的我,冬天里跟农民们在一起山野劳作,把洗干净的番薯,煨进野炊的柴灰里,过后拨出来,拿在手心烫得左右手掌轮番着抛滚,嘴巴还得不停地吹,把灰吹跑,把热气吹掉,然后连皮带里一起吃——,那原是红皮白心的,经煨着烤过,那外焦硬的灰白,内松软的金黄,冒着白雾似的热气,多寒也不再冷,多孤独也不再单个……
“单个”,就是一个。这算术的基础我还记得。小事作文,写了这一物的俗事吃品的五种吃法千字,苕还是苕,自得其滋其味足矣。
2010-04-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