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捕鱼(散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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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五位既不社会也不科学的人

   发布日期:2008年03月10日    来源:春秋农事    原创作者:拾穗居士   点击数:    

     先前我住的宿舍楼里,三十六户人家,大半数是社会科学界的名士、专家和学者。级别像楼梯似的,即使不是行政人员的,级别一个个地往那么一套,赶不定还略有超过什么正厅、副厅、正处、副处、正科、副科的。其中少有的一二户的户主是电工什么的。和这楼的配电房似的,这户人家,就算我瞎扯吧,八成也是当时的配套,
     我那时搬进这宿舍楼,觉得浑身的骨架咯嘣嘣的响!你想啦——各户人家连个开门关门都斯斯文文的;偶尔上下楼道,连个人影也不会见,咳一声嗽,从一楼会响彻七楼,何等的清静。较之我更前的那工人群居的宿舍区,鸡鸣犬吠的嘈杂,我能不舒松吗!
     于是,我也学着同楼的先辈们,闭门做起了学问,思想自己能争取尽可能名副其实地社会起来科学起来。
     我的父亲那时虽说已八十三高龄,但搬来前每日上下午健步爱国路的家与烟台山公园之间来回四趟,合计足三千米,不曾说累。后来,搬家到我这里说的这座楼,整天坐在他的房间,也曾下到一楼,出门口走走,又没个去处,回家来得爬上六层,说是会接不上气,自己也就有走没走的,到后来干脆不走了。
     这一不走,没十天,我的父亲就说,腿脚关节都锈了。还说一天里最盼的是吃饭时间,因为家人都在,可以说说笑笑。
     我们做儿孙的,就怕老太爷不顺心,于是赶忙分头采集闽剧的影像碟片和福州评话的录音磁带,凑了三十几出剧和十几本说书。
     老太爷有那么十天半个月的光景,时常靠在躺椅上睁眼看戏,闭目听书,怡然自乐。
     那光景一过,老太爷不再看电视,说眼睛不舒服,不再听录音机,嫌嘈杂。接着,又说到腿必须活动的问题。
     我们做儿孙的,谁回的早,谁今天休息就主动陪着老太爷下楼,走动走动,再陪着一阶一阶一梯一梯地上楼。老太爷也心满意足。
     有一天回来,老太爷对我说,刚来了一对六十几岁的夫妇,是做传达室的,也和我们一样,老家是农村的,人也实在。他们住的就在我们楼下杂物间的隔壁,有电有水,虽然矮了点,但这样的房子,如果是过去,人家是巴不得要住的。
     我随口说了句:“别看那小房间,像我们的那间,长四米,宽米八,高两米,不要说北京、上海、广州,多少人是住这样的地下室,一个月也得租个一百多。我们对面楼的,不也租八十块钱一个月。”
     “那我住可以吗?”
     “爹!您怎么这样……”
     “不能叫翁住楼下的!”
     但,老太爷说了他必须散步,他必须有老年人和他聊天,否则他以后不会走路,否则他会闷出病来。
     于是,家人议论一通,合计出一个办法,采取“早下楼,晚上楼,中午送饭到楼下吃”,“把楼下杂物间改造一下,里面打一张床铺,摆一张躺椅,隔一个地方放方便桶”,“所有的卫生我们来做”。
     老太爷第二天一早就把这快活与传达室的依伯依姆说了。那依伯和依姆也乐,说这城里什么都不同乡下,这么大的院落,这么多的住家,就一个你这样的老人家。
     我的父亲嘻嘻道:“你俩,加将来,三了。”
     打从我们搬家来,这可是我们家的老太爷久违了的光辉灿烂啊。
     三天后,我们的杂物间已经改造成了很精巧、舒适、方便的单居室。
     一切按我们的议定来做。眼瞧着我们家的老太爷一天天地气色更好,每到晚饭时,一句句典数着白天与老陈一起去了附近的哪几个地方,中午老陈家的又夸了我们家的谁谁谁。
     我们也觉得陈依伯和陈依姆对我们家的老太爷处处的关照。所以,大凡我们家有个什么新的,多少也送他们尝鲜。五来十往也就少了客套,多了人情。
     都以为这下子,老太爷可以长此久安了,谁也没想到不到半个月老太爷又提出晚上就住在下面的要求!
     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就遵得了旨的啊!八十三的老太爷啊!
     “你们怕什么!看我晚上不都是比你们谁都睡得好!一天不都比你们的精神!”老太爷已经发急了。
     于是,再次改造小小房间,开单扇窗户,装子母机电话,装紧急电铃,板床换成藤床铺棕床垫,加一个床头柜,挂一面镜子……
     老太爷楼上的房间,仍然是老太爷的。我们房间小,床不够睡,小孩子们就继续打地铺。
     老太爷每天起码会得到在家子孙和曾孙子们每天每人三次有关饮食起居的问安。别人都还好,只是有两样不是滋味,一是这样一来,添加了老太爷的孙媳妇——我的大儿媳妇——阿丽的劳累;二是少了和老太爷一桌吃饭的乐趣。因为,每餐谁送饭呈老太爷,谁就陪老太爷吃饭,并且打理卫生。
     只有老太爷又开始了健步。周末和星期天,还有节日,老太爷是上楼吃住,然后由我们陪同去外边散步的。老太爷有老年人的轮椅,自己可以走一段,由我们推着再坐一段,最远的还去了西湖。
     那陈依伯依姆的儿女有进城一定是来看望父母亲的,也是极孝顺的。陈依伯依姆都说,子女们都得忙着劳作,田地里的,家务的,孙子们读书的读书,小的还小,终究不能和城里的人家比,更没得和这楼住的人家比。
     我能向陈依伯依姆他们说什么?分析社会结构?拿出科学分析的依据?
     我好象是有那么笑了笑,笑未必比哭好,哭笑不得的应该是我。
     陈依伯依姆哪里知道我的哭笑不得!
     那是我们家的老太爷在楼下平安、健康、快乐、自由、不缺亲情、又增友情,一应俱全有半年后,我不得不将一个情况的严重性禀报我的父亲。
     我们家的老太爷说了一句“也有这样的吗!”二话没说就搬了上楼。
     我向孩子们传达了我们单位首长的原话。孩子们面面相觑,然后“不会吧?”“怎么可能!”“谁这样乱汇报的啊?”
     我们家的老太爷郁郁寡欢,不久就开始生病,好在十几二十天后才逐渐缓过气来。也幸好我们家的老爷子心地善良,从不记人家的不是。
     可怜那一对陈氏夫妇没多久也回去乡下,说是孙子没人带,天地的活忙不过来。
     好象后来我的父亲说的,传说的,他们回去不到半年,那陈依伯腿病去看医生,人还没上公共汽车,车就开了,那一踩空,他就给摔坏了,后来就走了。
     我在哪年,还见过陈依姆来传达室取什么物件的,证实了我的父亲的听说。安慰了她。那时的陈依姆更加瘦了,没了人形。
     陈依姆想上楼来看望我们家老爷子,我们家的老爷子那几天恰好回乡下了。陈依姆便又和我拉了几句家常。大概是她在等谁给她拿什么,见没有别人,她小心翼翼地问:“是听说,老师你是因为被批评了才把老人家搬上去的。是吧?和我们家的没什么关系吧?”
     我觉得有必要让陈依姆放心,这事和他们毫无关系,才说明道:“是的,不知道是谁向领导汇报,说我把老人家一个人放在楼下,自己住好房子,是虐待老人。领导找我谈话。”
     “我也这样听说的。其实,……”见人来,陈依姆停了话。
     我也请她保重身体,又说了感谢的话,上了楼,
     楼层……阶梯……,专家和学者,级别像楼梯似的,即使不是行政人员的,级别……正厅、副厅、正处、副处、正科、副科的……社会的……科学的……
     我在上楼。
     我当然没有告诉陈依姆我当时听完这位领导的话时我说的话。我当时这样说:“谁说的?叫他直接跟我说!这宿舍楼三十五户,怎么就我剑达有父亲,就我们家有老人?你们都没有父母?你们的父母都因为你们的探亲寄几片钱就享受了天伦之乐?谁能够把老人家‘虐待’得干净?谁能够把老人家‘虐待’得天天快活?……搞什么社会科学的,我看既不社会,也不科学!”
     我们家的老爷子说过,是怕连累我,才不得不吭声的。
     那以后,我们家的老爷子,有时在我们的陪同着,自己可以走下楼,但一年比一年迟缓,而上楼则更举步惟艰。到领导们、社会科学界的名士、专家和学者们,一户户接二连三搬走后,我们家的老爷子差不多每次出去后回家,都得由孙子们背着上楼。看见我们家是这样尽孝的邻居不少,没谁汇报了。
     我们家的老爷子寿终正寝是那批评的事发生后的又十年。
     写到这里,点一下人头,这篇文字记述了:
     我的父亲,也就是我们家的老爷子,一位工人退休的。
     陈氏夫妇,传达室的,乡下人,两位。
     他们三位是既不社会也不科学的人。
     再就是听汇报后就找我谈话的领导,一位。
     还有一位,“谁”?
     他们二位怎么可能既不社会也不科学!

                                        2008-0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