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有“六畜兴旺”这样字眼的春联,常常是我们乡下人家过年时贴对子的首选。我前不久回老家,阿旺家的大门口就还贴着,只是被太阳晒得有些发了白。
我老房子这边,厨房隔板过去,不到二米,就是阿旺家骑楼下的过道。
阿旺家和我家没什么关系,因为是世代近邻,不戚也亲。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中,阿旺家就盖起了这座砖房,两层楼,倒的是水泥坪顶。这在当时可是整个庄上最耀眼的。
盖这砖房的,是阿旺的外祖父。
阿旺那时候还没猪栏高。
阿旺的外祖父,个子不高,瘦瘦的,老早就是一头的白发。一生从不间断地做点小不溜秋的生意,哪怕是最苦难的“自然灾害”的三年,他也刨几根木薯,摆在自家破瓦房前的土地上。即使在文化大革命时期,他也在自己的破瓦房里,围两张条子桌,
卖酱油、盐巴、白纸简装香烟什么的。最拿手的是会剪裁衣服。
阿旺的外祖母,整个人看起来比阿旺的外祖父还老许多的许多。养六畜中的二种,猪和鸡。
阿旺的母亲,会针车,给人做衣服。人特别随和。
阿旺有个姐姐,挺好看的,永远的玲珑,所以帮着母亲给人家做起衣服来,也小巧。
阿旺属牛,九二年时,已经二十岁了。浓眉大眼的,个子有个子,样子有样子,高中毕业,修个半导体什么的,还蛮在行的。
阿旺的父亲,得癌死了。那时,阿旺才一岁。那可是个很能干、很肯干、很懂得干的勤苦庄稼汉。同时,也是个子女不得跟自己姓的父亲。因为是上门女婿。
阿旺九三年闯深圳去了。
阿旺九七年回来过。一个人去,三口子回,那女的和我们乡下人站不到一起,很是出肋八脆的,第一天就囔着没热水器洗澡,第三天一早就和阿旺走了。
一个小男娃儿留了下来。
阿旺后来没和这女的了,而是跟另外一个女的头一回正式结了婚。
阿旺的外祖父九九年去世。
阿旺家的人打了六张电报,还叫了也在深圳打工的乡亲找到阿旺,结果阿旺这个姓他外祖父姓的孙子硬是没回家。
阿旺是裁床师傅,走不开。
阿旺的外祖父苟延残喘了三天,死去活来六回,就是不肯断气。当阿旺的母亲告诉老人家“阿旺是裁床师傅,走不开”后, 阿旺的外祖父走开了。
阿旺的母亲轻揉了几十下老人家那眼帘子,说了无数的好话,阿旺的外祖父就是久久死不瞑目。
没有了以婿代儿的老人家,没盼到以外孙为孙的老人家,则在众人的安排下,由那阿旺留在家里的儿子,来为外曾祖父拿我们土话“孩儿杖”的孝子棍。
我们乡下人,红白喜事包含三大事,“红”是生孩的“生”;“喜”是婚姻之“喜”;“白”是丧亡之“白”。这三大事中,最讲场面的,最要儿孙出场的,就是这“白”事。
看着阿旺留在家里的那小孩,一身披着三条布,麻的、黄的、红的,众人免不得可怜这分别代表儿子、孙子、曾孙的曾外孙。有的妇人还为此说着说着落起泪来。
阿旺的外祖母哭丧,特别凄怆:
“夫啊——夫,
汝一生啊——苦!
为这家啊——为这屋!
有了儿哦,没了福呀——
有了孙哦,无功夫啊!
夫啊——夫,
汝先去呀——
奴后头哦——跟汝步……”
阿旺的外祖父是清明前走的,阿旺的外祖母是同年
端午前走的。
阿旺的外祖母走,阿旺也没有回来。
上个月,阿旺回来过两天,又走了。
那小男孩还是留了下来。
那小男孩已经十三岁,上小学六年级了。
我这回见到阿旺的母亲,阿旺的母亲说,阿旺留了两千块钱,没有说自己在哪里,做什么,就说离开东莞了,电话也没留。
我安慰阿旺的母亲:“阿旺已经是大男人了。大男人没说的,总有他的难处。能回家,说明阿旺心里还有家,记得你们。”
其实,我也没有把握,从九三年开始,再也没见过阿旺的我,如果见了,阿旺会叫我“阿叔”呢,还是叫“张生”呢。
看着阿旺家门口的那对子,要真算起那 “六畜兴旺”,什么牛、马、羊、猪、鸡、犬的,哪家也都还真不容易齐全。这不,阿旺家贴了,也没这么多种牲畜家禽的。
其实,这个家,就像阿旺的母亲说的“有阿旺在家就好。”
2007-10-1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