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月的 11 日，半亩哥给了我电话，叫多写些、常写些格律诗，连图带字一并发给其子，以续卖店裱褙的生计。

我答应了。

放下电话，觉得缺少老家新事，便又电话过去，找他说话。

半亩哥讲了这么件事——

4 日那天——他说的是 2014 年 12 月的，县里开“国家第一个宪法日”大会，他和一些留守的老头、老太婆被雇去，每人一天30元钱，一盒免费午饭。完后，集会的人散了，几个一起去的抢着要剩下没人领的盒饭，他独自从丢弃的各种宣传品中，拣了块老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模型纸板，叫了辆顺路回村的三轮车载到家，立住，作了门面。

“红红的，吉利！”还说：“有国徽在上头，可以辟邪。”

我则笑着给了这么一句话：“我们老百姓家，哪能承得起这份量！”

估计他舍不得。

据说，1 月 12 日中午，他独自在家院里坐在凳子上晒太阳，屋里人只听到“哎呀”一声，就见他已经倒地……几个吓得发抖的人，赶紧抬他到床上，安抚了十来分钟，总算把他弄到缓过神来，气色也慢慢正了常。

当天的半夜，还是走了。

其间，说了三次胸口疼痛。

自知烛油已尽，不怎么痛时，清清醒醒地交代了些家事。

其中，关系到我的三件：

“店里的字画，来源都得靠三叔。字画心思用脑，千万不可拿时间要求伊。伊是极讲情义的人，顺伊就是汝人的孝。伊回来，必然要来看我，郎家汝人大小务必全部陪伊。陪伊有福。”

“到头七的前一天，再电话三叔，伊赶不回来。”

“伊有叫我不可使那快板，我蔑听，现时再改已经迟了。”

前天，我接到其子报丧。

心肌梗塞。

半亩哥毕竟没能避开他的本命年和“七十三”的鬼门关。

我问及丧葬事情。

据说，皆以乡下风俗，另外一事遵照临终嘱咐而做了：把那块红板对半锯成了两长方，铺垫在纸棺里，让他遗体搁置在上，一起送去火化。

昨夜，我辗转反侧不能寐，想的多。

其中之一是难免的往事回忆。

那天，因为电话里他说自己把块红纸板拿回来做门面的事，应该是他信得过我，便像水库开闸那样，说了半个小时。

先是照念手边大会发的单行本《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 · 总纲 · 第十条》：“城市的土地属于国家所有。农村和城市郊区的土地，除由法律规定属于国家所有的以外，属于集体所有；宅基地和自留地、自留山，也属于集体所有。国家为了公共利益的需要，可以依照法律规定对土地实行征收或者征用并给予补偿。任何组织或者个人不得侵占、买卖或者以其他形式非法转让土地。土地的使用权可以依照法律的规定转让。一切使用土地的组织和个人必须合理地利用土地。”

接着，讲了很长的第一段话——

“要是看半天还看不懂到底此宪法之下规定的土地所有权、使用权与公民个人什么关系的话，那就以我为例，死了的话，要一小方块葬身之地，再也无法像有史以来到 1949 年 9 月 30 日那样，自己开荒的即可归属自己所有，农耕于斯，住家于斯，埋葬于斯。而 1949 年 10 月 1 日以后，特别是‘改革’，就是改变革命初衷、对象和做法的所谓‘变革’，之后具体的人、民，必须用自己辛辛苦苦劳动所得、所积累的钱，去租用原本就属于人民所有的土地，即使死了，遗骨也才能暂时入土三十年，以后要继续得再付租金。”

然后，说：“事实上，这个党曾经在土改运动时，按照人口分田，很得人心。不几年，就开始连环计，从分田到互助组，从互助组到合作社，从合作社到人民公社，一步一步通过抓典型、树样板、发起全国学习的运动，君请人民入瓮，把土地收归‘全民所有’的‘国有’。”

再就像是做结论：“这是比较本朝之前任何朝代，都更彻底革掉人民之命的革命，结局却能糊弄到人民喜闻乐见的红头文件。”

提起我的《春秋农事》：“我看过你写的，关于想到天安门广场，毛泽东像和孙中山像的事。”

继续说：“我也有同感：毛泽东的对立面孙中山，这是不言的真相。孙中山革了皇帝的命，实行立宪的宪政。毛泽东革了孙中山的宪政。毛泽东不失标榜孙中山为革命的先驱，正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而且黄雀还祭螳螂。一样的手法：革了人民土地命根子的，却继续标榜人民。人民只能做梦，梦想有一天，能像土改运动那样，按照人口分田半亩，死有安身之地。做梦的人民不晓得翻身，偶尔呓语。”

这一回忆，让我不由地联想到半亩哥的人生历经——

半亩哥还在师范学院历史系三年级的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本来 1967 年夏天就可以工作的，直到 1973 年才从军垦农场劳动锻炼出来，分配到隔壁县的一中当历史教师，1989 年参加了声援“四五”，事后又不肯检讨，组织上“考虑到他上有老下有小，历来工作认真负责，连续评为优秀教师 ”被“劝”回老家的镇小学“担任教务工作”，作“留党察看二年”，“居民户口转回原籍”处理。其间结婚的妻离了，留下独子五岁时患小儿麻痹症。至此，他与别人只字不提政治。

这一回忆，也让我明白了那一块板的纸型和结局。

我想，半亩哥的口无遮拦，与其说是他的政治观点的终结，不如说是他凭经历，话别一段自己感悟的历史。  

2015-01-19